白娟渐渐找回了平常心,而周天佑却是越来越觉得不自在。
她的指尖温凉有力,触动之处,竟是一片舒坦。
须臾,药膏的香味渐渐散开,薄荷独有的清凉感,让人心神放松。
周天佑原本是强忍着耐心,不知不觉中,他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情绪悄然改变。
他最讨厌别人碰触自己的身体,为何今日却……
待他的思绪越走越远时,白娟已经伸手摸向他的手腕。
按着交代下来的规矩,她还要为他号脉。
谁知,周天佑眉心又是一动,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掌不算大,却十分有力,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完全都是下意识地反应。
白娟微乎其微地呻吟一声,不敢说疼,只是垂眸解释:“王爷,奴婢还要为您请平安脉的。”
周天佑闻言,又看了她一眼,继而缓缓放开了她的手。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书,然后伸出左手过去。
白娟为他诊脉,过了许久,她低低开口道:“王爷肝火旺盛,需要小心调理。”
她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便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行礼道:“奴婢这就去给王爷熬煮汤药。”
周天佑深深看她,什么也没说,只让她去了。
白娟前脚刚走,赵海后脚就跟了进来。
“主子,白姑娘伺候得还好吗?”
抬眸看去,主子的脸色并不难看。
周天佑放下手中的书,瞪他一眼:“多嘴!”
赵海闻言忙低下头去,识趣退下。
半个时辰后,白娟亲自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来到周天佑的面前。“请王爷用药。”
从小到大,周天佑几乎是在汤药里泡着长大的。中药汤苦涩的味道,也是他最最反感的。然而,当白娟把煮好的汤药端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闻到了一阵香甜的气息。
周天佑垂眸一看,结果却发现,白娟端来的并非是浓黑苦涩的汤药,而是一碗清亮精致的汤水。
白娟见他盯着看,便道:“这是奴婢为王爷准备的药膳。”
药膳?周天佑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
“王爷,这汤膳房的人已经试过毒了。”
他是在怀疑她吗?她可没有那个胆子,在他的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王爷,这药膳奴婢请示过娘娘。食药三分毒,王爷常年用药,如今更应慎重。药膳滋补,假以时日,必定能缓解王爷身上的病痛。”
白娟轻声轻语地解释着,周天佑听到一半便不听了,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本王没有生病,也不是病人。”
看她方才和他说话的语气,仿佛他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汤药的滋味并不差,清甜浓香,喝起来还算顺口。
周天佑喝过汤药,便道:“你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何必费这么多心思?”
他的语气似有轻蔑之意。
白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又低下头道:“不管是一个月也好,还是一天也好,奴婢都要用心照顾王爷,不负太后娘娘的重托。”
周天佑闻言轻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她的自不量力。
不管是一个月,还是一年,他的主意已定,早晚都要将她打发回宫去。
…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年轻的皇帝,刚刚登基即位,眼前最需要的就是培植自己的亲信。
这几天来,宫外陆陆续续传来六部之中,有人升迁的好消息。
对于前朝的人员变动,孟夕岚无心插手太多,只让兄长多多留意。
孟家是皇帝势力的源头,而现在朝野之中,几乎所有的文臣武将都想要和孟家攀上关系。
孟家的门口,每天都有着来往不绝的车马。
乔慧云每天在家中要应酬的达官贵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她从未这么疲惫过,可是不敢再累,她会每天亲自照看川儿。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一晃就过了百天。
孩子圆润可爱,眉眼慢慢长开,看起来更是和褚静川十分相似。
乔慧云每每把他抱在怀里,心里都沉甸甸的。
这天傍晚,孟夕照和几位户部大人去酒楼喝酒,回来稍晚。
他带着一身酒气,乔慧云刚刚哄睡了孟青川,见他这般,便吩咐身边的嬷嬷道:“你们小心把川哥儿抱走。”
她的话音刚落,孟夕照就摆手示意:“让他和你睡吧。我等会儿还要去书房。”
他的手里还有不少事,而且,他也不习惯带着一身酒气睡觉。
嬷嬷们匆匆退下,丫鬟们又端上茶来。
孟夕照走到床边,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孟青川,眉心微动:“这孩子和褚静川太像了。”
乔慧云闻言心中一动,只道:“孩子还小,看不出来的。”
孟夕照重重叹息,似是欲言又止。
“等他五岁之后,咱们还是把他送出京城的好。”
沉默片刻之后,孟夕照再度沉沉开口。
乔慧云闻言诧异抬头:“这怎么行呢?娘娘她……”
自己的亲生骨肉不在身边,已是够让人伤心的了。若是再隔着千里之外,连见一面都见不到的话,岂不是太残忍了。
孟夕照眸光精亮,沉吟道:“娘娘之所以把他交给咱们,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是为了保护他,才放弃他的。”
乔慧云闻言心头一酸,低头忍住眼泪道:“既然如此,趁着孩子还小,我带着他去看看娘娘吧。”
孟夕照态度坚决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青云青容都可以,唯独咱们的青川不能去!”
在名义上,他只是一个庶出的儿子,不该有这样的机会。
乔慧云微微蹙眉:“哪怕只让娘娘看一眼就好……”
孟夕岚明白妻子的苦心,按住她的肩膀道:“别着急,总会有机会的。”
骨肉分离,纵使残忍,但只要她们母子能平平安安,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
这一日,孟夕岚来看周佑宸,身边只有高福利,却没有焦长卿。
一晃就要到夏天了,院中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而大殿之内还是一片寂静,宫人们皆是垂手侍立,双眼盯着地上的某一处,仿佛失去了焦点。
周佑宸背对着孟夕岚坐在那里,长长的头发披散着,看着很不妥帖。
“你去拿把木梳来。”
高福利闻言挑眉:“娘娘还是让奴才来吧。”
孟夕岚摇摇头:“还是本宫来吧。本宫已有好久没有为皇上梳过头了。”
高福利连忙取来桃木梳子,递给主子。
孟夕岚缓步走到周佑宸的身后,轻轻捋顺他的头发,替他梳理。
周佑宸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知觉。
孟夕岚站在他的身后,却是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宸儿,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为你梳头的时候吗?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一脸倔强的孩子。你瞪起人来的样子,真的很可怕。”
高福利见主子有话要说,便后退几步,稍有避讳。
孟夕岚一下一下地梳着周佑宸的长发,思绪也是越飘越远。
“时间过得真快,你看你现在都有白发了。”
孟夕岚用指尖轻轻挑起一根白发,然后将其拔掉。
这细微的疼痛,引起了周佑宸的反应。他缓缓转过头来,看了孟夕岚一眼。呆滞的目光,僵硬的表情,让人心酸。
孟夕岚抿唇微笑,直接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
“看看现在,我老了,你也老了,不过咱们还在一起。”
周佑宸又默默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孟夕岚低垂双眸,继而放下梳子,从身后轻轻抱了他一下。
这个拥抱,温柔而短暂。
孟夕岚给周佑宸梳好了头发,便离开了。
高福利一路跟了出去,问道:“好端端的,娘娘方才怎么伤心了?”
孟夕岚淡淡道:“看着他这副模样,本宫的心里怎么会好受?”
看着自己亲手建立的东西,眼睁睁地被摧毁。
高福利扶着她的手,低头道:“那娘娘,奴才给您说件高兴的事儿吧。”
孟夕岚微微挑眉:“高兴的事,说来听听。”
“娘娘之前吩咐奴才做的事情,奴才已经部署妥当。”
孟夕岚含笑:“你办事倒是快。”
“为娘娘分忧的事情,奴才从来不敢怠慢!”高福利缓缓放慢脚步,继而问道:“娘娘,待一切就绪之后,您准备先查谁?”
孟夕岚眸光微微一闪:“周佑平。”
她冷冷吐出这三个字,惹得高福利微微诧异。
“娘娘……周佑平已经被变为庶民多年……”
孟夕岚目光越过高高的城墙,视线往远方看去。“本宫已经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周佑平的背后再无半点残余势力,他如今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可之前,京城内外发生了太多事,他的消息断了……
孟夕岚无心将他怎样,只是念在无忧的份儿上,也想要知道他现在到底如何?
“奴才明白,奴才一定查个清楚。”
孟夕岚深吸一口气道:“不止是他,咱们万岁爷那几位不争气叔父王爷,你也要替本宫盯紧了。”
他们从前不服周佑宸,现在也未必会服从长生。
“娘娘,奴才一早就在他们府上安排了眼线。他们都消停的很。”
高福利底气十足,京城之外,他不敢说,但但凡是京城之内的事情,哪怕是再芝麻绿豆的小事,也瞒不过他的眼线。
“你留意着些就行了。”孟夕岚继续往前走,须臾又问:“褚安盛近来如何?”
她还是很担心他。
高福利眸光一沉,又道:“这些天,奴才一直在训练他。”
他似乎说的有些避重就轻。模糊了一些事情。
孟夕岚看他:“他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强人所难。”
高福利似叹非叹:“奴才知道。只是有些必要的训练是少不了的。”
“你不会是让他去刑部大牢了吧?”
高福利闻言勾起嘴角:“娘娘真是厉害。”
孟夕岚的脸色有些凝重:“你不要对他太狠!”
高福利忙点点头:“娘娘放心,奴才知道分寸。”
他让褚安盛去刑部大牢,就是让他去看怎么对别人用刑。褚安盛虽是武将之子,可只会在战场上杀敌,却不会对一人用刑逼问。
从前他不会的,现在要学会。
高福利送走娘娘之后,便换上便装,出宫走动。
他来到刑部大牢,进了内牢,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正在俯身呕吐的褚安盛。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甚至是苍白的。
高福利暗暗摇头,继而迈步上前:“身子不适的话,那就先回宫去吧。”
褚安盛抬头看他,眼神冰冷:“你为什么要我在这里?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那些哀嚎之声,让他心烦意乱,还有那些他不该看见的惨状。
高福利深深看他:“这里不是地狱,这里是能让人说出秘密,说出一切,可以让一个人最诚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