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霁是个极其严谨的人,合上门窗,回身时先说:“有些事并无确凿证据,还只是我的推测。”
林钰的眼光追着他,看他重新坐回自己对面。
“你知道林家一年,能挣多少银钱吗?”
林钰自小要学的东西不少,琴棋书画都要涉猎,女红礼乐也不在话下。
唯独家里的生意,从不叫她经手。
见人摇头,林霁便只说:“父亲一年要上缴的税赋,都远远不止一万两白银。”
“我明白你的意思,”林钰低声说着,“父亲与母亲之间,必然有什么误会,叫他觉得往外祖家送银子不值得。”
“只是他们之间吗?”
林霁这一问,几乎坐实了她的猜想。
“还有我,”她一双明眸失了神采,“父亲似乎坚信,我不是他的女儿。”
林霁颔首道:“这便是他们二人间,最大的问题。”
少女黑漆漆的眼中涌现不敢置信,“这不可能!”
她曾经不明白,为何明知晚迎是假的,父亲却一定要留下她。
原来症结从不在晚迎的身份,而是在自己。
父亲以为,母亲背叛了他,自己是个“野种”。
故而把自己留在家中,在母亲的眼皮底下,放任所有人欺侮自己。
他在报复母亲。
也在报复自己。
“他……怀疑谁?”
既然认定了母亲的背叛,那么必然还有一个男人。
将这件事抽丝剥茧,事态已经远超林钰的想象。
原来就算晚迎是假的,自己也可以不一定是真的。
“别着急,镇定一些。”
男人的嗓音沉而冷,竟真如清心咒一般起效,叫林钰急促的呼吸缓下来。
“我五岁来到林家,那时还未启蒙,知道我第一位先生是谁吗?”
林霁五岁,自己还没投胎呢。
林钰自然摇头。
对面人也不卖关子,告诉她:“是齐管家。”
“齐叔?”
林钰想起那张永远温温和和,不会拒绝自己所有要求的面孔。
“他是个博学多才之人,学识不输我在皇都见过任何一名大儒。”
“父亲也放心,让他一路教导我,直到十三岁我过了府试,就要去往应天府求学,才问出心中多年困惑。”
“既有经世之才,又怎困于方寸之间,不得展宏图之志。”
说到此处,林霁稍作停顿,似是又变回那个半大的少年郎。
林钰则觉得他口中的人很陌生,打她记事起齐叔就在宅院里,是父亲的“忠仆”,与林霁口中学识渊博的“先生”并不沾边。
“所以,为什么呢?”
“多年师生情谊,他对我讲了过去的事。”林霁告诉她,“齐叔出身贫寒,十二岁便考中秀才,却因母亲亡故又耽搁三年。”
“三年后出了孝期要赴秋闱,却因舞弊被捕入狱,在大牢严刑中丢了一根脚趾,也终身不得再应考。”似是为人惋惜,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这便是他教我的最后一门学问,宁可慢些,也不要着急。”
林钰不解,“他为何要舞弊!”
就算没参加过科考,林钰也知道十二岁的秀才有多年轻,毕竟放眼整个松江府,二十岁的“童生”也一抓一大把。
“齐叔就算十五岁考不中举人,十八岁、二十一岁……都是顶顶年轻的,为何要自毁前程呢?”
林霁轻轻摇头,“不是他着急,而是他给别人,做了‘捉刀’。”
捉刀,便是专替旁人写文章的人。
“这桩事当年被告到了府衙,上任后我曾调出卷宗查阅过,对方是当时的小吏之子,承诺一旦放榜中举,便予他黄金百两。”
“一百两黄金……”
换成白银,约莫是一千两。
“他一个前途大好的考生,要这许多银钱做什么?”
林霁已讲了许久齐管家的事,眼见终于可以绕回去。
“从县试到府试,一路需有五六个保人,其中一至二人是秀才。”
“卷宗记录齐叔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士,三回考试,保人皆出自……华亭阮家。”
阮家,她的外祖家。
“卷宗上亦有他当年口供,他要黄金百两作聘,求娶心仪女子。”
这笔银钱忽然变得耳熟起来。
就在刚刚的花厅里,她听见母亲出嫁的一个条件,是每年一万两的白银。
“你的意思是,齐叔当年想要求娶的人,是……我娘亲。”
“这是我的臆测,”林霁坦然承认,“毕竟他丢了一根脚趾,也不肯说出究竟要求娶哪家女子。”
林钰的头忽然很痛。
对面男人还在说:“没过一年太后高寿,大赦天下准用银钱赎刑,父亲看中齐叔的才能,将他赎出来,自此收作心腹……”
从栖鹤堂出来时,林钰才真切感受到,自己是重活了一遍。
自己最熟悉的人之间,竟能挖出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系。
而林霁说得对,齐叔与母亲的事只是臆测,阮家索取重金的聘礼也是自己的猜测。
她还有一件最最要紧的事,要去询问母亲。
也不知除了花厅后,父母有没有再起过争执,林钰寻了好几处,才在园子里一处回廊下寻到母亲。
“钰儿,来,到娘亲身边来。”阮氏很快看见了女儿。
林钰不出声,默默上前,又伏进母亲怀里。
阮氏抚着她的发顶,嗓音因疲惫略显沙哑,“先前娘亲总催你嫁人,其实也不是替你着急,而是替我自己。”
“你爹爹那副模样,你今日也瞧见了。”
“钰儿,娘亲只想你寻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别沾上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少女在她怀中仰头,“不是乱七八糟的事。”
“娘亲的事,就是我的事。”
阮氏叹一声“好孩子”,臂弯又将她圈紧些。
林钰听得出她鼻音很重,方才或许是哭过,一时不想追问,只说:“娘亲后面想怎么办?”
妇人将她扶正,又拉她在廊椅上坐下,两只手仍然紧紧握到一起。
“同你爹爹成亲二十几年,娘亲也不年轻了。”
说到此处,她秀丽的面孔显露挣扎。
片刻之后却还是道:“可我不能忍受夫君这般猜疑我、冷待我,我想着,等你出嫁,我就,就……”
“与他和离”四个字灌入耳中后,林钰忽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