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裴文竹怔愕不已。
短暂的失神后,阿宓稳下心神,手中长剑化作星点散去,飞快后退与她拉开了距离。
眼前少女活脱脱就是跟裴文竹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但若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差别。在那碧绿色的眼瞳中,沁着满满的愤怒与恨意,偶有悲恸惊惧掠过。
裴文竹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都陷入震愕之中,一时都呆怔站在原地。
时间似乎在此刻定格。
在这坍塌的矮丘周旁,是他们初入埙山见到的那片缱绻盛放的团簇花海,长风携来馥郁的花香,月色渐淡,耳边只剩下风声与树叶摇曳的簌簌声,犹如恶鬼的哭诉。
“裴文竹”立于废墟中,前胸伤口不断散出漆黑浓郁的邪气,连带身体也缓缓化作气流四散。
数种情绪交替在她面上闪过,最后化作绝望。阿宓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依稀发现她的唇瓣微微翕动着。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幻,暗云涌动间,远处漫山遍野的花海从下而上升起徐徐浓雾,繁茂枝叶接触到那雾气,竟如春阳照雪般,融化消散。
红粉似霞的花瓣如水墨般淡开,不过瞬息,团簇繁花袅袅如烟散去,唯余光秃枯瘦的树枝,连半片叶子也没有。
似是一场终于到了头的美梦。
少女的身影愈发模糊,有风飘来,阿宓终于听清了她不断重复的两个字:
“…阿…时…”
破碎的声音落入风中,阿宓一怔,冷汗陡然爬满额头,瞬间想通了这团诡异的怪物由何而来。
——这是裴文竹的心魔。
怔愣间,模糊身影彻底散去,犹如一捧流逝指尖的沙,四溢的邪气复又凝成漆黑光团,化作一抹流光,径直从她耳畔掠过,向后方飞去。
阿宓猛然回过头,想要阻止却无能为力,那光点速度极快,即便她全力以赴也难以追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漆黑光团正中裴文竹的眉心,融入她的识海。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不止是她,在场之人都未曾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散发着负面情绪的漆黑光团在眼前飞速扩大,裴文竹根本来不及躲便被扑了正着。
光点融入她识海的下一瞬,裴文竹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耳畔充斥着几道惊惧呼喊,转眼又如云雾般消散。
意识被剥离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只有如巨浪般涌来的莫名锥心。她像溺入温暖柔和的水中,想要逃离却不舍逃离。
裴文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似是缺了一块,而此刻,那缺失的部分正在被缓缓填补。
光怪陆离的景色飞速掠过,恍惚间,她隐约听到一段朦胧的对话。
——“…师叔,我听说药风山漫山花海,四季不落,你见过吗?”
——“没有。”少女顿了顿,“你喜欢花?”
——“也不是啦...我只是在想,若是整座山都栽满了花树,那得有多漂亮呀。”
-
皑皑雪山脚下,恢弘肃穆的无妄正殿。
今日是新入门的弟子敬拜道祖、接受洗礼的日子,这是每一名新弟子拜入无妄山后都要走一遍的流程。
简单来说就是先在宗门师叔的领导下拜过开山祖师爷的画像,再由掌门或者长老上台简单讲两句。
讲完之后再由师叔在识海刻下烙印,代表他们正式成为无妄山的入门弟子。
这些都做完了还得再回答师叔们提出的几个问题,包括但不限于“你为何入道”、“你为何拜入无妄山”等送分题,回答的好不好无所谓,过得去就行,反正都是走个形式。
就是开学典礼和工作面试相结合。
无妄山这届招收的弟子不算多,粗略望去唯有几十人,这些人肃穆端坐大殿之中,每人面前都摆着数种乐器,等师叔们问完问题、在识海中刻下烙印后,就可以从中挑选日后主修的乐器了。
身着碧蓝色弟子服的金丹师叔们漫不经心,做任务般从头走到尾,也没难为他们,问的都是最简单的问题:“你为何入道?”
有人说惩恶扬善,有人说除魔卫道,还有人说拯救苍生。
都是堪称模版的标准答案。
直到那水蓝色的裙摆停在坐在末端的小弟子身前,再度问出这个问题时,千篇一律的回答中,终于有了不同的答案。
面黄肌瘦的少年小心翼翼瞟了他一眼,低声道:“...我听说,修为到了筑基,就算不吃饭也不会感到饥饿,我不想挨饿。”
他声若蚊蝇,但落在修为金丹的弟子耳中,还是清晰可闻。
师叔愣了:“啊?”
修真的资质可谓万里挑一,并非人人都能踏上天途,既然老天爷给你吃这碗饭的机会,你不能真的只顾着吃饭吧?
他下意识瞥了眼那少年腰间悬挂的弟子玉牌,玉质温润,灵力镌刻出的字痕十分崭新——崔时。
他这般回答不仅将这位师叔弄得一懵,坐在他周旁的弟子们也懵了,显然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实诚。
短暂的寂静后,隐隐有笑声响起,崔时攥紧了衣摆,垂下头。
那日之后,崔时在新入门的弟子中出了名。
他的事迹一传十十传百,加之他那好似无底洞的胃,偶尔还会引来筑基的师兄师姐们围观。
起初弟子们只是在背地里笑话他,后来发现崔时这人根本没什么脾气,便直接当着他的面说:“你真不是饿死鬼投胎来的?”
崔时闻之只是腼腆一笑,从不放在心上,然后继续低头猛炫。
只有他知道,饥饿如影随形,永远伴随着他,那种前胸贴后背的灼烧感有时让他连脊背都直不起来,头晕目眩,直犯干呕。
在进入无妄山之前,他没吃过一顿饱饭。
树皮、草根,甚至泥土,饿的时候,什么都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