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与陆衷有过接触的修士都很讨厌他。
因为这人情商低,总是挑着懒洋洋的贱腔,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往人的心窝子里扎,偏偏那些人却又拿他没什么办法。
同辈修士打不过他,打得过他的前辈们又忌惮陆衷身后站着的两位大乘,只能忍气吞声,安慰自己被狗咬了。
师门三人,师尊师姐皆是当世七位大乘之一。这种超豪华阵容是陆衷行走在外时最大的底气,就算看他再不顺眼,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能力承受得住两位大乘的怒火。
他拥有整个修真界最强大的背景。
谁让这是拼后台的年代呢?
但与表面相反,陆衷察言观色的本领十分精湛,并非那种头脑简单、口无遮拦之辈。
低情商的人才不会每句嘲讽都恰到好处地戳在人的伤疤处。
因为内心过于敏感,所以在被伤害到之前先下手为强。
就是因为曾经对这个烂透了的世道抱有期待,所以在被大人们绑在木桩上时才会有那么绝望。明明烧在身上的火焰那么烫,可心口处却像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呼呼往里灌着冷风。
他是从阴沟中爬出来的老鼠,亲眼见识过与修士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灰暗,这种强大的割裂感在他摇身一变成为高贵的魔域继承人之后尤为明显。
好像人从生下来就会被放在一杆无形的天平上,能否踏入天途,求道成仙便是决定这条命是否贵贱的标准。
在这种压倒性的先天优势面前,人的善恶不再重要。
做个乖巧老实的好人,远不如做一个恶人来得逍遥自在。
当恶人可以不用有心理负担——就像当年将火把扔在干草上的那个男人,明明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将他吞吃入腹,可当他高举火把缓缓逼近时,手却是颤抖的,浑浊的双眼是闪烁着晶莹的。
好人就是这样。
被伤害了会感到痛苦,伤害别人也会感到痛苦,就算什么也不做,依旧会感到痛苦。
而困住他们的,只是自己心中那些微不足道又可怜的道德感。
好的坏的,善的恶的,都是世人为自己矗立的高墙。
层层矗立的墙内,每个人都拼尽全力伸着手,又想得到他人的垂怜,又不想打破这个牢笼,主动踏出一步。
陆衷不会成为这种人。
他会挣脱束缚自己的桎梏,他会主动打碎这枷锁。他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师门,会努力修炼,会拼尽全力达到师姐对他的期待,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师姐下达的任务。
余下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重要。
他懒得理会他人的示好,也懒得去听旁人的怨怼,他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听他倾诉的人,反正都是活在自我世界的笼中鸟,谁又比谁活得通透呢?
纵使这般目中无人的恶劣行径被外人称为疯狗,陆衷也不觉得恼怒,不仅不会生气,甚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会因此感到开心。
似乎只有这样,他和那两个人的距离才会稍微近一点。才会切实地感受到归属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是被需要的。
师尊给了他新的生命,师姐赐予他活着的理由。
如果是为了她们,什么都可以做。
所以当青黛同他说,上姜叫他去祭山的秘境走一趟,拿回她曾经遗落在那里的境灵时,陆衷好开心。
是真的开心。
就算师尊不怎么在乎他,陆衷还是很想得到她的认可。
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也是有些作用的。
心底被一种裹挟着雀跃的喜悦填满,撑得饱胀,又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他终于可以帮她做点什么了...哪怕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衷忍不住幻想,当他完美达成任务后,师尊会不会对他露出欣慰的表情?或者再贪心点,能得到一句从未得到过的赞赏。师姐会不会因此将视线更多地放在他的身上?
昏暗狭窄的静室内,鲛绡?无风而动,被薄纱隔开的,是淡青的远山和浓烈的焰火。
“境灵现世,许有心存不轨之人前来争夺,会受伤也说不准喔。”
青黛笑盈盈地看着他,轻声问道:“可以吗,小陆?”
不要用那种带有询问的语气。
受伤算得了什么,为了你做什么我都愿意,师姐。
少年注视着纱帘后的模糊轮廓,轻翘的唇角和挑起的眉梢是难以形容的神采飞扬:“自然。”
这两个字被他说出了承诺般的郑重,陆衷微微颔首,眸中光芒逼人:“无论是谁,我都会将他们的人头献给师尊和师姐。”
“...头就不要了吧?”青黛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些许惆怅,“真受不了,为什么我的师弟会把‘人头’划分为礼物一栏里啊...”
她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带回来的只有两样,境灵,你自己,不要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啊。师尊不喜欢人头,我也不喜欢,明白了吗?”
因为不喜欢,所以不需要带回来。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只有喜欢的才会被带回来?
他也算在内吗?
师姐说要把他自己带回来,那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在师姐的心里也多多少少占据着一些份量?
陆衷本来就翘着的唇角更加压不下去了。
心底翻腾起的浪潮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激荡,他默默感受着,要把这一刻的感觉烙印在心底。
少年抬起那张漂亮的脸,粲然一笑,语调中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傲然与意气风发:“我会的,师姐。”
会拿着境灵站在你的面前,让你的眼睛多停留在我身上一会。
让我这种活在阴霾下卑劣不堪的阴沟老鼠再次汲取你身上温柔又温暖的光,贪婪地,永不知足地。
然而——
“...给女魔尊做了一辈子的狗,舒服吗,陆衷?”
陆衷对此笑嘻嘻地应道:“舒服啊。”
可他不是师尊的狗,他是师姐的狗。
他仰起头,眼瞳被不断挤入破碎空间的色泽映出五彩斑斓的流光,像一触即碎的琉璃。
死了也好。
这样师姐就会永远记住他了。
永远。
......
现实与回忆重叠,狂风呜咽中,少年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周旁密密麻麻围了里外三层的各道修士。
雷声涌动,万军压境,汹涌杀气卷起浪潮。
数不清的修士浮在半空,被众人群星拱月般拥簇中央的英俊青年一身绛紫道袍,腰间并着两把长剑,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一笑:“找到你了,陆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