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寂本来以为自己手握的是大男主复仇剧本,结果拿的却是被洗涤心灵的救赎文男n号剧本。
他前十七年见过世间百态,受尽凌辱冷眼,凄惨的经历为日后黑化的偏执美强惨人设做足了铺垫,结果半路杀出一群不按套路出牌的精神病。
他的大男主路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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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总是摆着张不讨喜的嘲讽脸,可剥开那层层外表下,掩盖在深处的小男孩却怀着颗敏感脆弱的心。
或许是踏入这诡谲世界之前,罕见地享受到冷脸舅母的善意,他心底对这个世界隐隐报了一丝期待。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他偶尔会想,为什么受到这般对待的是他,为什么苍茫世界偏生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后来他不想这些没用的了,一腔少年热忱,唯余复仇,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结果他摸爬滚打,被一路追杀,幼时尝毒,而后又被恶意挑断筋脉,沦为废人。
都是前来抢夺神尾的游戏玩家,他连最终赛都没能挤进去就在中途落选。
复仇大男主梦碎成了玻璃渣。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乌黑的眼睛倒映着黄昏绚丽的天际。痉挛的痛楚烈焰般潮水地翻涌上来,周旁身着紫衣道袍的剑修瞧着他的眼神带着悲悯和不忍,叫人作呕。
少寂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渺小过。
出了那又似桎梏又似保护的深山后,他接触到了外面的世界,也曾一度为自己远超同龄人的天赋自命不凡,从未想过这条看不见前途的路竟这样短。
短地让他发恨。
也短地让他打消了过去所有的自得,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这大千世界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什么都不是。
眼睫上糊着一层微微凝固的血液,沉沉坠着,连带视线都染上一层诡艳的红。
他认真地看着天边如霞似锦的火烧云,不由得开始回想起自己短暂的一生。
舅父怯懦,舅母跋扈。生父冒天下之大不韪,生母诞下他后撒手离去,作为母族的药方山又对他避之不及。
如果垃圾也要分个高低贵贱,那他无疑是垃圾中的垃圾。
弱小,无助,绝望。卑贱到尘埃。
蓬莱宗的剑修们没想要他的命,但少寂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每天活得像只阴暗地沟里的老鼠,独属于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在现实面前被磨地只剩阴晴不定。
他的瞳孔微微涣散,黑漆漆的眼珠麻木空洞,像破碎的玻璃球。
然后,他遇到了谢玉昭。
少女踏月而来,莹莹清辉下见着他便说了一堆奇怪的话。
彼时他失去前尘过往的所有记忆,难得显露出少年人的青涩稚嫩。
可惜好景不长。
他恢复记忆了。
那些如漩涡般疯狂涌入脑海的记忆碎片宛若纠缠不休的厉鬼,在漆黑的深渊中紧紧地扯着他往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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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记忆后,少寂看着身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五个人,时常会感到焦躁。
他不喜欢与人共行。
最初同意与这群牛鬼蛇神一齐前往昆仑只不过因为恰好大家目的地相同,可后来的数月同行,却连他也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
不知不觉,他的眼神总会被那个永远端着笑的年轻女人吸引。
说实话,他也拿不准自己对谢玉昭到底是什么感情。
懵懂的春芽刚刚迎着寒意冒出个头,便茫然无知地摇摆在风中。
谢玉昭待他极好,不管他如何使出手段惹她厌烦,她都不会冷下脸,而是始终温温笑着,用纵容的表情原谅他的过失。
可谢玉昭不只对他一个人这样,她对所有人都很好。
她待他如此宽容,不是因为他值得这般,而是谢玉昭本身就很好。
好到让人直视着那双如一泓秋水般明亮又柔软的笑眼时,不自觉地头晕目眩。
这种无差别的真诚待人叫少寂难免失落。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其实算不上讨喜,但从前的他并不在乎。
毕竟是复仇型大男主,也不是万人迷类型,计划之中没有赘余的后宫桥段,别人怎么瞧他他根本不在乎。
可是在遇到谢玉昭和她那群正义地有些发邪的同伴们后,少寂也会不自觉地收敛一些,甚至偶尔也会想要努力让自己合群一点——他们有事想要瞒他,那他就当作不知道;他们那些天马行空的设想,他便不发一言尽数接受…
只是想要证明——其实他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对吧?
不可否认,他十足看中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也十足珍视这群唯一能称为“朋友”的人。
浮萍无根的人一旦在哪落了脚,便再难抽步离开。
所以即便当他得知这帮行踪诡异的人来自另一个世界时,心中也毫不在乎。
人一旦安逸下来,心中紧紧绷着的弦便会断开。
一路走来有人相随相伴,不再孑然孤身深入险境与人厮杀拼命,这种过于平静的祥和日子不知不觉瓦解着他心底挥之不散的戾气。
少寂本以为唯一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便是复仇,夺了神尾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哪怕代价是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可现在全然不同了。
他有了别的记挂,他难得开始惜命,想要同身旁这群人待得久一些。
无牵无挂一身轻是一个人最勇敢的时候。
显然,他不再有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了。
祭山之夜留下的斑驳疤痕叫他认清了现实,他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气运之子,只是一个运气很差的普通人。
世间万千生灵,能活成他这般憋屈的寥寥无几。
心酸苦楚万般无奈,这才是现实。
好在天道对他并非全然无情残酷,披星戴月独行寒夜的孤单少年踏过漫长黑暗,终于窥得自罅隙中浅浅打下的一束暖光。
至此,似乎从前所有的执念都无所谓也不在乎了。
但他没想到,有人在乎。
长风席卷,粉霞满天的花海彩浪翻涌,蜿蜒流淌如游蛇的下山小道上,少年长睫微垂,神色莫测打量着手中那束含苞待放的兰花,覆在阴影下的眸底翻涌起涟漪。
风势渐长,走在他身边的年轻女子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一副弱不禁风的西子捧心模样。
少寂怔怔垂眸看了半晌,而后才欲言又止地问道:“…这样不会断了你的天途吗?”
沾染不属于自己的因果,此乃修行之人的大忌。
“好意外,你竟然也学会主动搭话了。”
谢玉昭略有诧异,忍不住出言打趣,余光瞥到少年眸底的认真,她敛去玩笑之态,稍稍正色,不答反问:“你觉得我们六人全部飞升的概率大吗?”
少寂眸光微动,沉默不答。
飞升一事飘渺无踪,下界修士尽传天门关闭才致使万年无人飞升,可事实却恰恰相反,那扇通天之门从未消失,一直在那里。
他说不准,也给不出答案。
漫天飞舞的花雨中,响起少女沉静的声音:“少寂,我明白自己想要什么,逍遥天上仙不如红尘凡间客,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我耐不来。何况你少时所受之苦多半源自北邱真君,凭什么他逍遥自在多年?我不过是拨乱反正,你知道的,我这人一向看不得自己人受委屈。”
她回首冲他弯眸一笑:“天道不肯怜你,我怜。”
清风四起,草木簌簌,携来馥郁的花香,粉浪翻涌如波涛,绽出满山连绵的浓艳。
少寂脚步微顿,握着那束兰花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了一拍。
一股陌生的暖意一点一滴从心底涌出,片刻便将胸腔撑地发胀。他不自觉地抿起唇:“谢姑娘…”
“停。”
谢玉昭摆了摆手,有些不满地打断道:“咱俩应该没不熟到还得用尊称吧。”
少寂一顿,握着兰花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攥紧,黑润润的眸子像是一汪清泉,一眨不眨地瞧着眼前的少女。
无端的热流窜上耳尖,他踌躇半晌,才学着阿宓的样子,极轻极轻地唤了句:“…昭昭。”
这两个字吐出口的刹那,浓烈的别扭感涌上心头,少寂紧紧盯着她的双眼,忐忑不安地看她的反应。
谢玉昭弯了弯眼:“这下听着顺耳多了。说吧,什么事?”
瞧她并无抵触,少寂悄悄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为什么会突然开口唤她,只是心底莫名有股开口唤她的冲动,便如此做了。如今被她一问,他眸光微飘,故作镇定搜罗着借口:“…这束兰花很漂亮,多谢。”
“不客气。”谢玉昭懒洋洋地抄着袖,“喜欢就把这座山的摘了送你。”
反正药风山这一代的子嗣唯有他和郑君美,郑君美瞧着对北邱真君也像是深恶痛绝,连世代相传的姓氏都舍了去,至今游历在外,不肯归山。
反正这山日后怎么都要落到他们表兄弟手里,自己家的东西,随便摘。
谢玉昭感慨着北邱真君的坏人缘,就这么两个孙子,都烦他烦地要死。
少寂一默:“…倒也没那么喜欢。”
他曾想要一束要药风山的兰花是因为幼时曾听舅父提起过自己的母亲名为兰离。
兰离,离山的兰花。
好像只要如此,就能借着惊鸿幻梦,得以窥见母亲的身影。
谢玉昭:“那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圣诞老人今天全都满足你。”
少寂认真想了想,如实答道:“没了。”
“那我有一个心愿。”谢玉昭立马从善如流地接口道。
在少寂不解的神色中,她回过身,一根素白纤细的手指拨开大氅,圆润的指尖直直对准了他的脸颊。
少寂:“……”
不知为何,他竟然瞬间便明白了谢玉昭的意图。
这该死的默契。
少年只犹豫了片刻,便微微俯下身,将左颊上的梨涡对准她的手指,神情并无半分抗拒和不情愿,甚至带了些莫名的乖顺。
谢玉昭目的得逞心情大好,正美滋滋地准备收回手,便见少年忽地抬起眼。在这个角度,她能看到少寂根根分明的睫毛,和少年仰视时略微睁圆的双眼。
“不摸了吗?”
他疑惑的语气配上这个表情,显得无辜又茫然。
谢玉昭动作一顿,像是被下了定神符一般,定定跟他对视半晌后,猛地清醒过来,她触电般飞速地收回手。
她稳了稳那瞬间如脱缰野马般毫无章法乱蹦的心,胡乱答了声“不摸了”,落荒而逃般扭头便往山下走,脚步急促。
——刚刚她在干嘛啊?!这么像一个调戏良男的变态啊?!
…可恶,好可爱,想掐死他。
春风拂面,将她的理智唤回了些。
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谢玉昭深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手指,强忍住回头狂戳的欲望。
偏偏那人不知收敛,一反平日安静沉默的作风,再次主动开了口:“…真的不要了吗?”
谢玉昭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从少寂这句话里听出了些隐约的委屈。
…像是被主人玩腻遗弃的玩具熊独白。
这个念头涌出脑海的下一秒,她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清醒一点。
这可是团队中最让他头痛的自闭男孩啊,如此简单易懂的情绪怎么可能是他能够表达的出来的?
难道说药风山的花有致幻效果?类似云南菌子?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道:“真的不了,下次吧。”
听到“下次”这个词,少寂眸光微闪,轻声答:“好。”
走在这条盘旋蜿蜒的小路上,他从未觉得心情如此明媚过。
被谢玉昭拉着一路直奔药风山寻仇,亲眼见着那个自己恨了十多年的罪魁祸首大睁着眼失去气息时也不曾这般明媚。
那双沉静若幽潭的狭长乌眸中映着少女的背影,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感漫上心头。
像是一束光突然照亮崎岖黑暗的前路,原本层叠覆盖的阴霾尽数散去,天宇开霁。
孤寂冗长的黑暗,再也无法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