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怎么都逃脱不了萧延年的掌心啊。
恍惚听见云姜说话,“会有人替你死,快走吧。”
哦,替她死的人,大抵就是曹姬了。
阿磐整个人木然立在帐外,包袱被人塞进了怀里,一旁的云姜还在说话,“姐妹一场,我既用了你的身份,也还你一个情。”
人情是那么容易就还的吗?
她从前还不了云姜一家的养育之恩,云姜又用什么来还她原有的身份啊。
眼见着云姜说话间的工夫拔下簪子,拧开机关,倒出了一粒药丸来。
是了,千机门的人都会有一支毒簪,云姜的毒簪是一枝木芙蓉。
她看见云姜红艳艳的嘴巴一张一合,“吃了就睡,睡了就不觉得疼了。”
哦,她当云姜用什么来还,原来不过是一枚止疼的药丸。
她问,“若大人回营后问起我,姐姐该怎么回呢?”
云姜神色平静,毫无愧色,“玉璧就是我的护身符,我也自然有我的回法。主人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只要你不在,便天衣无缝了。”
是了,萧延年也是执棋的高手啊。
阿磐捏着手里的袍子,这才察觉那袍子被攥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来。
人轻叹了一声,低低说道,“姐姐,我受大人恩惠许久。如今要走了,却没什么可回报的。我......为大人做了件袍子,有劳姐姐......”
云姜悲悯瞧她,那涂着丹寇的手接过袍子,粗粗打量片刻,婉拒了她,“夫君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什么好东西没有,以后也自有姐姐为夫君操心。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他岂会看在眼里。”
阿磐心酸难忍,“姐姐!求你了!”
云姜轻轻一叹,随手便丢了出去,“小妹啊,实在是不必了。”
那缝了好几个日夜的袍子就那么在轻风下鼓荡出了一副空旷寂寥的模样。
空旷寂寥,惨惨戚戚,当真不忍再看一眼。
云姜催道,“你当姐姐是害你,姐姐是在救你!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捆了。”
阿磐怔然点头,“姐姐保重,我这就走了。”
手中握药,踟蹰着登上小轺,却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进车门前蓦地回头,冲着那立在帐门处的人凄声嘱托,“姐姐,请待大人好!”
云姜只笑,未能答她。
阿磐怃然,“待他好,就算还了阿磐的情!”
可云姜仍旧不答她。
真是痴傻啊。
有她的前车之鉴,怎能指望云姜也像她一样背叛她的主人,背叛千机门呢?
何况,阿磐是晋人,而云姜却是土生土长的中山人啊。
她就似那将要溺亡的人,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垂死挣扎。
这挣扎不是为自己,是为毫不知情的谢玄。
她把谢玄的好全都告诉云姜,也把谢玄曾对她的承诺全都告诉云姜,但求能唤起云姜对那金尊玉贵的人的期待来。
“夫人,大人说要娶你。”
此刻,阿磐愿叫云姜“夫人”。
谁还没吃够这乱世的苦,云姜与她一样也吃尽了这乱世的苦头啊。
做千机门的人就那么好吗?
刀尖舔血,成日如履薄冰,见惯了安稳的好,谁还愿过那刀山火海的日子啊。
魏王父的嫡妻,正室,魏王父明媒正娶的东壁夫人,这世间哪会有女子不期待呢?
阿磐眼里含泪,“你若待他好,他就会待你好。他娶了你,就会给你安稳,会什么都给你。夫人,这是旁人都给不了的!”
这是她们的主人给不了的,亦是败国之君给不了的。
但愿云姜能听懂她话中的深意,也但愿云姜似她一样,以真心待谢玄,好好地待他啊!
云姜眉眼一舒,笑了起来,“他果真这么说?”
阿磐眼泪蓦地一滚,也冲她笑,“是,要娶的是你,他从来也没有说过娶我。”
她看见日光下的云姜眸光一动,扬起下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妹,你放心吧,姐姐会好好待他。”
好啊,那她便放心了。
这一日在帐中不愿说起的话,不愿做下的事,如今都能说,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只为了她的大人。
她还说,“若还能活着,阿磐再来给夫人磕头。”
云姜笑逐颜开,齿牙春色,“那我等你磕头!”
下毒也好,刺杀也罢,这世间最难防的便是枕边之人了。
只要没等来磕头,云姜也许就不会动手。
阿磐登上马车,临了又望了一眼中军大帐。
那中军大帐前空无一人,再不见那芝兰玉树的魏王父,不见那高大魁梧的关将军,也不见那器宇轩昂的谢氏兄弟,唯有两道帐门在风里轻轻晃荡。
这几乎已是一座空营了。
车门一关,很快便听锁链一响,小轺已经上了锁。
上了锁,便成了一辆囚车。
是了,原也是拿她去千机门问罪,自然不会驷马高车,知疼着痒。
马夫扬鞭打马,这小轺猛地一晃,咣咣铛铛地便沿着营中大道往辕门驶去,穿过辕门,又咣咣铛铛地往那山穷水尽处驶去。
脑中空空,心头空空,整个人似都要死过去了。
奔出辕门也不知多远,忽而听见后头营中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
那快要死过去的人兀然回神,回过神来便仓皇爬起,要推开小窗向后头去瞧。
可惜一推推了个空,那小窗竟是个假的。
不过是一块木头,并没有什么窗户。
只是透过车身缝隙,可清楚地瞧见魏国大营,火光冲天。
这不多时的工夫,竟就起了这么大的火。
难怪云姜要说,主人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因而不惧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
透过这缝隙,也看见先前才出营的赵媪奔着清减的身子,正形色仓皇地往辕门奔去。
阿磐心口骤酸,蓦地湿了眼眶。
适才心中脑中还一切空空,此时全都满满当当。
翻肠搅肚,椎心泣血。
悲从中来,不能断绝。
这么大的火,赵媪还回去干什么呢?
还回去干什么啊!
阿磐大声朝着赵媪喊,“嬷嬷!嬷嬷!快回来!”
可离得那么远,赵媪失张失智,哪里还听得见啊!
阿磐作劲去推车门,但车门早已上了锁,怎么撞都撞不开啊。
她用那泛着淤青,用那还未能痊愈的双手,极力去拍打车舆,撕心裂肺地大喊,“嬷嬷!嬷嬷!嬷嬷!”
可赵媪那不再似先前一样肥硕的身子已经往火的光影里扑去了,大声地哭喊着,“美人啊!美人!”
阿磐放声大哭。
这场大火会把一切都烧个干净。
把那中军大帐,把那西北角,把那辕门,把他的青铜案,他的扳指,她的食方,她的衣袍,把他们从前的一切,都要烧个干干净净,烧个灰飞烟灭。
也许,也许也会把赵媪烧个干净。
旁人也都会以为,那个被赐名“谢磐”的美人,也都死于这一场滔天的大火里了。
萧延年要把这一切都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