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陆旋有些诧异他这会儿慷慨赴死的爽快。
先前还那样执着逃命的一个人,这会儿竟就这般轻易地放弃了?
但她也没有想象中意外。
这人应是发现走进了自己编织的死胡同里,最后是自己要绞杀自己,这才认了命。
他的对手,是曾经的自己,是天意。
陆旋点了点头。
也好,她也正有此意。
她口中咒语缓出,手上符咒轻起。五道曜目蓝焰立于掌心,在她一推一换抬手之间,五道金光列成一排,如一条火蛇,立刻向着江远风游去。
江远风没有看陆旋的动作。
他身上一麻,背后立刻传来冰刃从后背扎进,剥筋开肉般的冷烈痛感,又像是淬了寒毒的钢鞭,一道道甩在身上,钻骨剔肉。
他龇牙咧嘴地抵抗着这要命的痛意,被陆旋的这五道符咒折磨得冷寒涔涔。
然而他看着面前女子清冷中带着畅快的神情,心头又不禁闪过一丝疑惑。
不对。
这不是要杀人的功法!
囚灵阵没动,自己的气息也一直平稳……
但面前的女子却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以身上的门主令为灵驱动玄法,让他不但丝毫没办法抗拒,且每分每秒都必须承受这钻心的煎熬。
他疼得跪在了地上,除了受伤的右手外,用力用左手抓挠着彻骨寒痛的后背。
忍了半柱香的功夫,江远风脸上已经全是淌落的汗水。
他这才从痛苦的空隙中回神,抬头看向陆旋,喃喃道:“这是……笞神鞭。”
陆旋扬了扬眉,“看来真是老了,这么久才想起来。”
“不过……姜大人可知道,我为何要对你用这笞神鞭?”
她的声音染了林中雾气,幽幽缥缈,似一团烟雾般柔软。
但江远风却赤着眸子,死死盯着那道鹅黄身影。
他知道,这人的心,怎么可能是表面看起来的这般烟软雾轻!
这笞神鞭,是神机门的门内功法,专门用来惩治没规矩的弟子,是上峰对下属才能用的,要一道道剔除受力之人身上玄力的功法!
从前……他对郁隐用过。
鼻尖两滴汗水接连滚落,江远风承受着笞神鞭之痛,还有那随着一道道痛楚不断流失的玄术极门中感应,恨恨地抬起眼睛。
“门主,是在为郁隐……报仇?”
他身体虚脱,整个人没什么力气,是以抬起头来这一刹那,声音也嘶哑得厉害。
整个人低沉得浑身上下仿佛就剩了最后一丝气息,苍白又老迈。
“也许吧!”陆旋看向林中散开的雾霭,“对你这样一个野心比天还大的人,甚至不惜以我母亲的名声来掩饰自己私欲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想必没有什么,比人亲手夺了你的玄力更让你痛苦了吧?”
他虚弱地笑了一声。
“你……倒是比你母亲,聪慧!”
那想必接下来,就是挑断他的手脚筋了吧?
这些痛苦对他来说,倒是还能承受。
只是,从此,真的就要让他与神机门,再无半分瓜葛了吗?
他怔怔盯着不远处的茫茫晨雾,伴随着那如烟似纱,雾霭中,竟全是他曾经在神机门内练功的画面。
数九寒天的夜里,他淋着茫茫落雪,独自一人站桩。
似火酷暑的午后,他顶着烈日炎风,独自一人习咒。
春秋间花开叶落,他无暇领略风景,背着门内五经。
寒来暑往,他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信念。
除了成为门主这种不可突破的桎梏条件,他一定要成为全天下玄术最好之人!
他有不凡血脉,他经非人磨砺。
筹谋策算,他一路缜密攀登。
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衮衣而归,要立于山巅,要搏击鳌头!
山巅回望,他只想做万乘之尊!
他看着那个少年的影子,透过眼前不知是忍痛的汗水还是泪水,低低笑了出来。
只可惜……
如今,他败了。
那白雾中少年的影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个姑娘,正围着练功的她,拿着风车一圈圈地跑。
或许在神机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败了。
因为,他不该喜欢上那个姑娘。
过往种种,如平湖激荡,只他一人涌起三尺浪花,沸腾灼烧,也只他一人历经经年苦寒,冰冻三尺。
那些努力与坚持,那些成就与激涌,都如烟花一爆。
如今在他心里,他早已攀登至高处,早做过了万乘之尊,也早感受过了世间一切权利的快意。
可他身边,背后,空无一人。
当初,他无数次描摹那样得意的场景,手捧这盛世江山,作为聘礼,换她一声娇俏的“夫君”。
他无数次说服自己,只要自己走上了那个位置,她一定能回来,那就是她喜欢的地位与权势。
可是,她早就已经死了。
一阵山风吹来,几片落叶划破眼前画面,过往情形随雾霭散开,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雾气化作露水,沾附在早日小妾给他换上的新衣上,濡湿了一大片。
身上的笞神鞭随着丹田内最后一道气息的消散,终于停了刑罚。他身子晃动两下,支撑不住,霎时往侧面一滚,摔在地上。
蛛网一般的血丝在眼眶中连成一片赤红,隔着不知是雾气、露水还是眼泪的水光,他定定看着前方。
雾霭之中,一抹隐隐绰绰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收了咒的陆旋缓步向他走来。
“姜大人,我行使门主之权,已经散尽了你所有的玄法修为。如今,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什,什么要求?”
他的脸贴在两三片潮湿的落叶上,眼神空空,讷讷发问。
对他来说,不杀他,却面临这样的惨状,无疑比杀了他更煎熬。
从在紫薇台上看见这是第二世的痕迹,他就已经预感到,自己要败了。即便逃跑,也是侥幸作祟,以为能抓住最后一抹光亮。
终究是无用之功。
“今夜,恐怕你睡不了了。明日朝堂之上,给文武百官,尽诉你和皇帝的罪行!”
陆旋声音极冷,“如今你已不是玄门中人,不过一普通老头。也该好好做做与你那顶官帽相符的事情。”
与官帽相符的事情?
江远风淡笑了两声。
右肩的伤口还一直隐隐流着血,传来一阵阵沁骨的痛。一瞬间,他像是集起了最后一丝力气,眸光一狠,腮帮子奋力巨颤。
“他在咬舌自尽!”
桑落见江远风已经没了玄力,急急忙忙从远处跑来,没想到一来就见到这样的画面。
陆旋咒起符动,一道定身符猛地窜出,刹那间,他自尽的动作被冰封凝固。
两行泪水从灰白眼眶中溢出,江远风突然有了几分苍凉萧寂之感。
当所有光华荣耀都被踩在脚下,这一生的算计筹谋显得就像个笑话。
可他的骄傲又岂能被朝堂上那些庸人践踏?!
只是没想到,连死,都死不了吗?
陆旋当然知道对他这样的人,夺了他的实力地位,拆穿他的虚伪算计,让他跌落尘埃,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最让他瞧不起的人鞭笞,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可因果有报,这是他不得不走的路。
“王爷,叫人过来吧。”陆旋冷冷道。
见神机门门派的事情已经处理完,姜行点了头。
一道橘色焰火响在山林半空,没一会儿,那半山腰的火蛇便蜿蜒着钻进了林中。
斜陡的林子被火把照亮,先前还白茫茫的雾气一瞬间散得无踪。
姜行沉声开口:“将人抬出去,丢进囚车,回瑾王府!”
“是!”
回答声震耳欲聋,沈霆安和黄之望的部下配合密切,等到陆旋收了咒后,很快便将人拖到了山道上的囚车上。
陆旋没有挑断他的手脚筋,她还要让他回到朝堂,将这个天下的阴谋公诸天下。
但此刻对于江远风来说,断与不断,似乎也无所谓了。
他本就不想活下来。
剩下的,只是屈辱而已。
影子被一群人死死压着,身上绑了粗大的麻绳,嘴里塞了布团子。
当他看见先前还威风凛凛的江远风,这会儿竟像是一个花甲老人。不但人变得面目全非,身上还受了伤。
整个人激动非常,呜呜吱吱挣扎着就要奔向他。
差衙知道他武功不弱,先前为了抓他,还折损了好几个弟兄,是以担心他又整出什么乱子,只得拔出长刀,在他腿上砍上那么一刀,这才老实。
江远风看了一眼影子,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是深深看了他的伤口一眼。
丑时末刻,队伍终于启程。
此夜所有喧嚣,皆沉寂于墨黛山间。
山间火蛇聚拢,组成一条蜿蜒长龙,浩浩荡荡向京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