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希夷笑笑:“是也不是,大鸮不善筑巢,有时在入云的峭壁悬崖之上找处凹槽便拿来当窝了,每年惊蛰时产子,一般只产一子,偶有一次诞下两只的,若只产下一只我们是不会拿来养的,故而鲜少能遇到适合抚养的幼雏。”
王家老二奇道:“是何道理?一只两只还有讲究?”
“若是生得两只,破壳而出时便得手足相残,健壮的那只幼雕为求活命会将自己体弱的亲生兄弟推出窝去,跌落到悬崖缝隙里自生自灭,终归是活不成了的。”
王家老大忍不住问道:“那、那它们的父母呢?难道也不管不救么?”
“哪怕听见也无能为力,它们知道单是养育一个幼子就是极为艰难的事,与其都饿死,不如保那强壮的一个。”曹希夷一抬手,那雕鸮展开双翅“噗嗤”拍动翅膀,转瞬间就飞到半空中去了:“仙道贵生,无量度人,夺独子是逆缘,抚弃子是善道,顺天道知敬畏,顺人道存善念,若是在山顶捡到被遗弃的,便是善缘,须得好好抚养了。”
王家老大仰头怔怔地望着远去的雕鸮默不作声,而那王家老二却不知何时已经羞红了脸,他抽搐片刻突然握住老大的手,颤抖着道:“大哥,我错了,我有愧于你,你打我骂我都行,权且让我先背你回灵溪,房子没了再建一个便是,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咱们养好病才是最要紧。”他说着将王家老大背起:“走,大哥,若是再有熊来,就让它把我先吃了吧!”
王家老大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见王家兄弟匆匆离开,子卿便又折返回到篝火旁。
“道长二月时分上山捉鸟,山顶想必很冷吧?” 目送王家兄弟远去,一直坐在篝火边没说过话的络腮胡男子突然开了腔。
曹希夷点点头:“山顶会下雪。”
“能爬到山顶去等鸟跌出鸟巢来,道长功夫可见一斑。想来,若不是辛苦修行打下的底子,恐怕也得不着如此缘分了。”络腮胡男子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曹希夷:“在这偏僻地方能遇到道长这般世外高人,真是我辈的缘分。”
“哪里,阁下身手不凡,那一手长枪功夫是哪位高人……”
没等曹希夷说完,男子突然站起身来:“还要去逮那母熊,不便耽搁了,就此告辞。”话毕叉手作揖转身就走。
子卿也不当面阻拦,只看他轻巧地穿梭而去,一眨眼便隐没在林子当中了。
曹希夷走到身旁问道:“陆防御,那两兄弟是不是认得你?”
“不错,在灵溪曾见过一次。”
“果然……方才若你在旁,他们恐怕什么都不会说了……”曹希夷点点头。
“是的,他们说有怪物出现,我在远处都听见了。”
“防御的耳朵真好……皇城司的差官真是厉害……”曹希夷闻言微微一惊,继而又问:“那么他们所说的怪物,是不是确有其事?”
子卿想到本地的官府,摇了摇头:“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我在灵溪时,没有百姓敢与我这外人说这些……”子卿喃喃道:“这种事情,来灵溪前我可能不会信,可是这几天,见到的怪事太多了。如此说来,感觉这场洪水似乎和腾龙宗也有关系。”
“对了,那个路过的男子,身手着实不错。”曹希夷叹道:“只是不知为何,此人的言行举止,总感觉不像男子。”
“不错,确实不是男子。”子卿点点头:“能闻到身上淡淡香味……应该是兰草。”
曹希夷闻言一愣:“防御鼻子真好。”
“怎么?那么明显的香味,你闻不到?”
曹希夷摇摇头,用略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子卿。
“哦,这也难怪。”子卿豁然,随即抬头看着山顶猎户离去的方向问道:“此山过去,应是往中南方向吧?”
“不错。陆防御想上山?”
子卿点点头:“那女子功夫如此高深,手里一柄钩镰长枪更不是寻常猎户可以持有的。何况,方才那只熊也有古怪,到底是什么猛兽能伤到黑熊?”
曹希夷惊道:“你是说,黑熊脸上的伤口是黑眚所为?”
子卿闻着那猎户留下的淡淡佩兰花香,在眼中化作了一道粉色的踪迹,觉得自己的鼻子俨然比狗鼻子还要灵了:“既然那猎户也是往中南方向去,我们索性借条近道,顺便看看那猎户抓没抓到熊吧。”
二人随即往崎岖陡峭的荒山顶上出发,不料才过了没多久,子卿忽然再次感到身体不适,不仅气息很快乱了起来,疼痛也愈发明显了。
曹希夷起初还默不作声,眼见子卿表情辛苦忍不住说道:“以防御伤势,这么赶路实在太过勉强,不如暂且找个地方歇息一下,让小道查验一下伤口。”
子卿摆摆手,兀自继续前行。
曹希夷眉头一皱,伸手拉住子卿袖口:“听不懂我的话么?你这伤势撑不下去的,再要使性子我可不客气了。”
子卿自知伤口很快会恢复,又一心只想追上那个奇怪猎户,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不自觉手臂一抽就挣脱了开,却不料这下惹得曹希夷脸色大变,左手出拳虚晃,右手劈拳一掌奔子卿手臂就来,掌挂一团风。
子卿大模大样向右闪身让到一边,左手挂掌,右手斜推。曹希夷借来势左脚扎地,往下一蹲身,左腿随身体往左转是扫堂一腿,却给子卿飞身越过。
曹希夷鼻孔里“哼”,招数加紧,左手按住子卿右肩膀,右手攻子卿左手臂,子卿一看右手按住曹希夷搭在肩上的左手,左手“金蛇缠腕”反过来也捏住了曹希夷的右肩膀,同时左脚上一步,正好躲过曹希夷右手,绕到了她背后。
曹希夷再想行招已经来不及了。子卿左手按着她的肩,右手掣着她的肘,要是胳膊肘发力一压,曹希夷的右手臂非折不可。
“子卿即便有伤,道长也拿不住子卿,可见这区区小伤道长无须担心,方才那个猎户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可疑,我们还是尽快追上……”
子卿说到这里,发现曹希夷猛然扭过头来瞪着他的眼眶里居然亮闪闪的,显然是因为斗不过子卿着急了,立即方寸大乱,退到一边嘴里只剩“啊嗯”。
“坐下!让我看看你的伤!”
子卿只得乖乖坐在了一旁的大石上,看着气得脸红彤彤的曹希夷背着大箧篓坐到一旁帮他查看伤势。
曹希夷这个大箧篓,从与子卿见面以后就从没见她放下来,即便是要取什么东西,也是很快又背回身上,此时恰好看见她取下箧篓时露出的半个肩膀,白皙如玉的肩膀上磨出的红印和水泡清晰可见,显然箧篓重量着实不轻,而背篓子的也定然不是常干这种活的人。
曹希夷揭开子卿伤口上的布,白了子卿一眼:“这么严重的伤,还不听我的话”,随即就开始给子卿换药,过了半晌,才发现子卿一直凝视着自己,不由得眼神闪烁,开始有些不自在起来:“……怎么?”
“道长背着那么重的篓子,还能一路健步如飞,在下实在佩服。”
曹希夷翻了个白眼:“陆防御有话直说。”
“子卿看道长举止谈吐,想来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不知是为何出家的?”
曹希夷怔了一下,沉默须臾,缓缓说道:“陆防御不愧是官家身旁的亲事官,眼光锐利……不错,我家祖上世代为官,而我也是耳濡目染,自幼便喜爱诗书,广结金兰,还曾梦想过能当个女官,只可惜女儿身终究是女儿身,读遍万卷诗书也难逃婚约一场。”
“那……既然想做女官,道长可曾好言相劝于令堂……”
曹希夷哼了一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执意要我早日出嫁,小道自知拒绝不得,索性便离家出走,上了少室山……何苦锦衣赍粮,一物累己,不如皈依三清,常清常静。”
子卿努力在记忆里寻找朝中群臣的姓氏:“曹家,世代为官……莫非是……曹……”
曹希夷抬手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请陆防御保密……既然出了家,就没甚瓜葛啦,我此番之所以下山云游,也是为了避开找到山上来的家人,顺便攒点钱早受符箓……”
曹希夷说到这里仰头看了看夕阳:“如今天色不早,加上防御有伤在身,我看我们还是找个避风的处所,早些歇息吧。”
“不成不成,时间紧迫,哪有心思休息,赶夜路我有法子。”子卿笑了笑,从怀中掏出虫匣来。
“这是何物……”
子卿用力搓搓手,萤火虫的光晕透过白纱漫了出来:“此物名唤虫匣,是别人赠予我的。”
“照夜清?”曹希夷啧啧称赞,满眼放光:“从哪里捉来这么多的?!照夜清小时候我就常抓来玩!……哎?这虫匣也甚是奇巧,竟能将微小萤光变得那么亮堂。”
曹希夷接过去捧在手里反复把玩,欢喜之色溢于言表,一时忍不住吟起诗来:“真可谓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唉,只可惜虫匣这称呼太过璞朴,不如喻作萤烛更为恰当……”
转而又道:“只是……想来照夜清这等小虫往往活不了几日,便要不停更换灯芯,想要一口气捉住这么多照夜清,得花费多大功夫?”
子卿还未及回答,忽见一道黑影“嗖”地从面前一闪而过,原来竟是曹希夷的那只雕鸮从空中飞扑下来,猛地伸出双爪抓起曹希夷手中的虫匣,迅捷地落在了高高的树梢,随即勾起脖颈,用尖尖的长喙“咚咚”不停敲打着爪下虫匣的外壳。
“长空,恁地没有礼数,抢别人物事!”曹希夷见状着急地大喊。
子卿抬头怪道:“好端端地,它为何这时突然要来与我为难?”
曹希夷思考片刻答道:“对了,它一定是看见你方才与我打斗了,长空可记仇了!”话毕吹起一声急促口哨。
长空不知是听到了口哨还是听懂了言语,立即停止了啄咬,兀自飞落到了曹希夷肩膀上,任凭那虫匣自高空中掉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在了一块岩石上。
白纱似乎摔破了一个口,眼看好多光点从虫匣里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