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小厮速速来回禀,双手给程军递上了报告。
程军接过,看到报告末端,皱起了眉。
是马槽里的饲料被人掺了小剂量的巴豆,刚好冯婉君所选的坐骑,近日不适而又刚刚好转,又食了掺了东西的饲料,这才发了性子,不受控制。
而马厩顶上唯一的摄像,又恰好这几日在维修,今日当值的驯马师有走离时间,无人轮换。
在场所有职工小厮都不禁躬身,丝毫不敢抬头看向窗沿伫立的那位。
何等的威亚,何等的阴沉,仅仅只有一个背影而已。
周应淮背着手,俯瞰着外头草坪上清理受伤马匹的小厮们,
而后逆着光,接过程军递过的马匹测量报告,只看了一眼,挥手把报告扬起来。
瞬间,满地纸张,满地荒唐。
“其一,今日当值的驯马师自己去办一下离职手续,自己引咎辞职,今日之事由你承担,周氏不会亏待你,该给你的一分都不会少。其余当值的职工,当月绩效全部记过。”
“其次,今日马场当值的负责人,联系好周氏的法律顾问去与在场各家洽谈好赔偿事务,尽可能私了,若是不能够,条件随便开,只要周氏可以承担,务必把伤害降到最低。”
“其三,今日在场的全部人,管好自己的嘴巴,我不想今后在外面听到一点闲言碎语,若是做不到,请三思一下有无能力对抗各家氏族子弟的手段。”
“最后,还请各位日后行为处事务必谨慎,我不想重申第二次,若今日之事一而再,那么就不是现在的惩罚了,我不需要在我手底下的人这般不中用。”
说完,他便自行离开,没有理会在场的一干人等。
一番话下来,处理得当,语调平缓,丝毫没有透露他情绪。
但在场的职工与小厮却被吓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平日里,这位爷是圈里有名好伺候的一位爷。
虽身居高位,但性子极好,出了名好说话,温润如玉。
可谓算得上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若抬头便会发现他那副稳如泰山的面色,此时此刻冷峻含怒。
那双在讲话时不断在裤沿边双指不断有节奏的拍打,是情绪外泄的表达。
不耐烦且压抑。
......
马场的配有周家雇的私家医生,佣金待遇丰厚无比打动人心
连淮安排得上号一等一的好手,都特邀来此聘上兼职。
冯婉君此刻已镇定下来,医护替她处理好伤口,只要这几日处理好,不过数日便会痊愈。
而她,此刻最为担忧的是,还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舒岁安。
舒岁安是没有打算上场赛马的,救人心切没有穿戴好护具。
额头上有明显的瘀伤,手肘、手掌、脚踝等外露的部位均有大小不同的擦伤。
而最让人担心的是,因她用力过猛,拽冯婉君的时候用力不当,手臂脱臼稍许严重,
需要带一段时间护腕之余,若要日后不落下病根,还要正骨按摩治疗一段时日。
所幸,骨头都没有伤到,算是意外中的惊喜了。
周应淮听着医生侃侃,却皱了眉,走神的看向房内的舒岁安。
美术联考将至,手腕却在此时有伤......
此事因他而起,心有愧,因他一己私欲让她遭受无妄之灾。
心有愧得让他呼吸都有些许难以自控。
“医生,有无办法近期痊愈,近期大考在即,她手需长期研习画作。”
长廊是无人在的,都被程军遣走了。
空荡荡的廊里唯余的只有他诚恳请求,入眼是他软下来求人的姿态。
“恕我直言,静养为好,若是养不好,伤了其根本,这位小姑娘的手腕只怕会有手尾。”
医生深叹一口气,仰头瞅见周应淮外泄的软弱,抬了抬眼镜。
是上位者低头的姿态。
“孩子,欲速则不达。但你若诚心,指条明路,可以寻我的师长叶伯康,或许可以帮到你。”
说完,便亲自着手安排医护去给舒岁安准备伤药。
里头那位看着不简单,他自是不敢懈怠。
叶伯康,曾是淮安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前些年已光荣退休,带着妻子周游世界。虽说叶老,桃李满天下,但未曾有弟子习得他的针灸之术,无人继承衣钵,他的子孙后辈皆研习的是西医,唯有长孙叶君尧得他真传一二,只是此人长居西南,行踪不定。此前见面,在昨年周家宴请,仅仅只打过照面,未留联系方式。
人难寻,但他想到有个人可以寻得他。
周家老爷子是叶伯康至交,年轻时两人便熟识,一位从军,一位从医,只是近些年,两人身份敏感,唯有淡出公众视野,才不会惹上莫名是非,然两位老人偶有书信往来。
他遣程军替他传话,今夜前去老宅拜访一下老人家。
此时,舒岁安缓缓转醒,眼眸努力的撑起,长睫毛颤颤巍巍。
因着跌马后,有一股子气卡在喉中憋着,声带有点沙哑。
“这是......怎么了?”
身旁的人纷纷围了过去。
“安安,头痛不痛?”
“岁安,头晕不晕?”
“舒小姐,你感觉怎么样,眼睛能正常视物吗?”
“舒小姐,你要不要喝口水润润喉吗?”
一群公子哥和千金都没了平日里那副矜持的尊容,一团围住病榻上的舒岁安。
七嘴八舌,好生热闹。
舒岁安模模糊糊的醒来,嘶了一声,刚想抬手摸一下不知为何发疼的前额,但一抬手,右臂也麻得要紧。
她轻轻地嘟囔着:“我这是怎么了?”
想撑起身来,一旁的冯婉君见状忙起身扶住一脸茫然的舒岁安,把她背后的枕头竖起,给垫着。
舒岁安眸子定定的看着冯婉君,意识清醒,回过神来,这才想起刚刚那场意外。
自己抱着惊魂未定的冯婉君摔地上,便昏过去了。
她糯糯的开口:“婉君姐姐,你没事吧。”
冯婉君眼里满是愧疚,湿哒哒的眸子里又起了潮,帮舒岁安掖好了被子,避开她头上的伤,揉了揉她的发顶。
“姐姐无事,倒是你,你要好好养着。”她语气有些哽咽,是平日里不见的脆弱。
“你无事,姐姐便无事,今日之事是姐姐连累你了,才叫你受伤。”
冯润华立在冯婉君一旁,弯着腰,一脸恳切的看着舒岁安。
“岁安呀,你好好养着,才能让你婉君姐姐安心。”
说这话时,一并搂过冯婉君的肩膀。
自家妹妹在圈中很少轻易交心,即使是至交好友,也是进退得当。
平日里,在圈中结识的各家,会给几分薄面,也留几分距离,毕竟花团锦簇易,真心难守也是真话。他日树倒猢狲散,全权托付的真心也真的不堪一击。
当日的舒家,便是一个例子。
面前的舒岁安不似其他人,她活脱脱的是一个赤诚的姑娘。不知是她年纪尚小,不懂圈中的人情世故,还是她另有所图。但今日为了一个刚刚认识的人,拼去性命去救。
不怪周应淮如此费心思浇灌她这株独立于他人之外的花。
“姐姐莫要落泪,仔细着妆花了,我真的无事。”她抬起左手,替冯婉君拭泪,勾起一抹乖巧的浅笑,细软的安慰着冯婉君。
“这几日吃了你这么多点心,现如今心里头怪想呢,又嘴馋了,吃了就好得快一些。”
“好,你若快些好起来,姐姐天天给你送。”冯婉君接过舒岁安的手攥在手里,破涕而笑,美人垂泪,更显妩媚。
见此,其余几人都笑起来了,这姑娘不是个会计较的人,好相处得很。
张闫二人与舒岁安不熟识,今日第一次见。见人醒了,双双默契抬头对视,闫文瑜给他打了眼色,朝门外那个站着不进来的“木桩子”努了努嘴。
张屹川收到未婚妻的指示,点了点头,朝外头的周应淮挑了挑下巴,挑眉看着周应淮
“主理人,不进来说句话,人今个在你这儿跌了跟头,也要给个交代吧。”
门外周应淮无视了一脸看好戏的张屹川。
踏光而来,外头阳光正好,但人带着冷意。
“我已经让程军安排好,送各位安全回去。若是今日还想游览请自便,今日之事稍后会有专门的人跟进,也算给各位交代。”
马场除了供显贵们御马外,还另外特设了:礼、乐、射、书、数
所谓君子六艺,周应淮自小便悉数练全。
此处,是周家老夫人在世时,某一年为庆亲孙生辰寻人专门开辟的,财力人力物力耗费巨广,最讨巧便是那难得的心思。
一、放置珍宝的雅舍斋:古董珍宝放置其内,数量不多胜在质好。开放供来访的贵客参观,观赏之余,偶尔也会被借地举办拍卖。
二、放置笔墨的醉墨轩:因着周应淮本人在艺术的造诣颇高,平日里的笔墨都会收藏其中悬挂,是规划最大的建筑,临近马场,也是老夫人心意,孙儿喜欢舞弄笔墨加之也喜收藏名家大作,故而此建筑最为宏伟高耸。
三、接待贵客的为玉京园:便是他们所在的建筑,此建筑是平日接待宾客,置有茶艺室、会客厅、游玩留宿的住所及在职的小厮职工的宿舍。
四、供宾客餐食的知味轩:聘有淮安内烹饪的好手,虽比不上一等一的碧翠居及其他有名头的酒肆,却也是有各色珍馐美馔及各式茶点供宾客使用。
五、还设有各式的娱乐,譬如:高尔夫、斯诺克等常见的竞技类体育项目,又或是女宾们素爱的国粹麻将,歌舞厅以及携幼儿便有小型的游乐场及电玩室等等。
今日马场,只是冰山一角,瑰丽堂皇,可见周家势大,外人说他是顶级豪门,圈内说是世家之首也不为过。
在场诸位都是马场的常客,家族事务繁忙,这里便是他们的逍遥乡。因着与周应淮关系,才得以常来。此马场也是会员制且要预约方得进入,要不是刷友情卡,他们得排上一年以上。
见公事公办的口吻,也见怪不怪了,其他人都交换了眼神,毕竟事情应急且突发,也是众人没有想过的。
再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刀子割不到自己身上,不会痛,他们无事还好,所以也不会计较太多。
“谨清,我们倒还好,只是你得看看身旁有无异心的人,毕竟今日伤的是婉君和舒小姐,他日伤的是你又或是来访的人。”张屹川双手撑在后面的实木桌上,敛起方才不正经看戏的嘴脸,严肃的看着周应淮。
“且我们不会真的与你计较,你亦不用猜忌我们全部人,但我们也愿意接受你的盘查。毕竟场子是你的,人在你这伤着,我们亦在场,必是要洗脱嫌疑的。”闫文瑜走到张屹川身旁,与他对视,随即,挽起他的手:“再者,你受累我们也脱不了干系,今日冯、韩、闫、张、周、易六世家都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都有往来干系,出事也免不了名声扫地,我们名声扫地了,得益者是谁不知,如今他在暗,我们在明,所以该清一下一些吃里扒外的人了。”
“谨清,你若需要那些人背后的腌臜,我会鼎力相助。”
冯润华适时插话,他手上攥着不少人的把柄。
“你们退吧,有需要会和你们说,今日之事,会尘埃落定的给各位交代的,今日招待不周,抱歉了。岁安需要休息,你们先行离开吧,别扰了她养病。”
门外的程军适时开了门,作出请的姿势迎着各位爷。
冯婉君依依不舍的看着一脸倦意的舒岁安,她确实需要静养,头摔地上晕乎乎的,需要多休息。
“姐姐会每日差人给你送点心,你好好养着。”
“好,各位慢走。”她也不和其他人客气了,顺着冯婉君搀扶,躺好后便合了眼,她是真的累了,不想强装着。
门合上,唯余一室寂静。
周应淮替舒岁安把窗子合上,只留缝隙,帘子也落了,帮她掩着光。
一室昏暗,只留一盏昏暗的落地灯盏微微亮着。
原本她醒来,不适宜强光视物,要观察几天,看看视力是否真的无受损。
这雅间,是周应淮本人来此居住的园舍,私地,只有他可以留宿。
自己的领域,即使不能黑暗视物,他镇定自若的落坐在床榻对面的真皮沙发上,眼睛里挪不开榻上已经陷入深度熟睡的舒岁安。
除了缱绻还有不解。
到底该拿你怎么办,岁安。
黑暗里,有人熟睡,有人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