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正值午后,大雪且夹雨,天气不见得多好。
来电时,叶君尧正在医院里,消毒水味道浓郁,他把化验单交给身侧的护工,拿着手机推门而出。
长廊里挤满了人,叶君尧跟对方说话,话筒里都是细细簌簌的声响,对方听不见,叶君尧抬眸扫了一眼四周,对着话筒对面说了声“稍等”,拿着电话走到消防通道。
消防通道里回荡着门闭合的声音,叶君尧靠在消防栓旁,听着话筒里的人说的话,他无法心存任何冷静。
因为对方说:“权威的专家我已经安排见面了,明天一起吃个便饭。”
叶君尧皱了眉:“叔叔只是旧患,无需劳师动众。”
“他是我岳父,岳父身体抱恙,关心也是理所当然,用劳师动众这几个字不合适,大舅子。”明明声调极其温和,但耳畔听入的却是充斥着寒气的压迫。
“......”叶君尧仰头盯着盘旋的楼梯,目光幽深无底。
“她还好吗?”
谈及舒岁安,对方的话语流露出难得的柔和。
叶君尧调整呼吸,才不至于被逼得咬牙切齿:“你觉得呢?”
“我的妻子竟然被人挟持带走,这像话吗?”
“肖晨,你明知道她为何会走,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叶君尧言辞毫不客气,胸膛压抑的怒火迸发而出。
对于叶君尧不加掩饰的言辞,人也未见得生气。
因为他也气过了,被程军要挟后,酒店里床头柜上万的灯盏被他摔坏需要赔付也只是小事。
如今的他还不至于需要出卖妻子换取利益,做出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事,更何况被要挟的是他,而要挟过后还要被勒令要求大度让渡,这是什么道理。
肖晨被气得哑然片刻,不紧不慢道:“叶君尧,你答应过我护她周全,却故意让乔治泄露我们夫妇二人的行踪,她既然嫁给了我,就是我的太太,又谈何放手一说,你觉得合适吗?”
轻缓的言语中分明带着刺。
叶君尧心头窜起的那一团火苗,猎猎燃烧,一起一落间似是凌迟着他,嘲讽着他的无能。
“她的人生早就走进死胡同,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以爱绑架,你挟恩图报,我窝囊无能,都是半斤八两的货色。再者,就算她选择留下来了,往昔她神智不清依赖你,依附于你,但终究也只是她病了,如今她早已清醒,你这样迟早也会重蹈覆辙。”
叶君尧终究还是怒了。
“......够了,你说的这些都不存在,她是我妻子,我怎么忍心伤她害她呢?!”
难道他这些年所做的还不够吗?
......
淮北,临安洲际。
主卧室拉着厚厚的帘子,光线昏暗,依稀可以看到里头的男人把电话摔在地上。
手机屏幕四分五裂。
蜷缩在卧室里角落的狗儿吓得哆嗦了一下,想必也是怕极了,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主人的脸色只敢轻轻地扒拉着他的裤腿。
有力的手伸向它柔软的头,似是在安抚它的心,又似是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那般,一直呢喃:“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应该发脾气的。”
不知道是对它说,还是对那个人说,声音缱绻柔和不似方才狰狞可怖。
只是房里并无他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连同气味也快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安抚好平安的情绪后,他点开墙上的电动窗帘开关,帘子打开,阳光很好,往日她最喜窝在沙发晒暖阳。
淮北市近日以来的天气都趋于晴朗,暖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房间里,沐浴在男子的背影之上,似是可以驱散他身上那股子寒。
只是附着在他身上的寒气何止在外,心中的寒气呢,可以驱散吗?
主卧的墙壁上挂着两人这些年来的合照,满满地都是属于他们之间的独家回忆。
一张张照片从拘谨茫然,到笑容逐渐清丽自然,都是记录着属于舒岁安与他的时光。
叶君尧说错了,这么美好,怎么会有假呢?
他从裤袋里掏出烟盒,想了想又随即适时把它放回去口袋。
她不喜有烟味。
门口有一道身影晃了一下,唤回他的神思,他淡淡开口道:“胡云,留步。”
声落,胡嬢嬢拿着茶盏走了进来:“先生。”
他说:“太太走的这几天,房内一切都继续打理,务必在太太回来前保证房内整整齐齐,太太不喜污糟;还有,趁天气好时太太的被褥都要抱出去晒晒,她喜欢暖烘烘地被褥;另外太太的书也一同晒一下,驱驱霉气。”
事无巨细,都是有关于她的一切。
“好的。”
往年都是舒岁安亲自取陈年的画卷、书籍出去院子里头晒的,她说是可以驱霉气和散散虫蚁,书便可以存久一些。
胡云抱着托盘退下后,松了口气。
虽说她是德国至淮北的老家佣了,只是心中不免还是战战兢兢。
她身为家里的家佣自是不能多嘴多舌去窥探主人家的隐私。不过太太当日临行前已经签署了《离婚协议书》,两姓结合,婚姻作废,并且是当着哥哥的面签下的,想必是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不然两个如此恩爱的人婚姻怎会轻易走向尽头......
她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眼站在窗边的男人痴痴地看着女主人的照片,背影萧条,怎么看都不像是感情破灭的模样。
那一刻,她在想:如此痴情,世间少有。
......
西南。
易衔辞的主理医生赵文溪拿着病理报告从房内走出,沿着走廊找了好几遍,才看见站在人群中稍显落寞的叶君尧。
他靠在不远处的墙上,眼神放空看着人来人往,垂着头,满腹心事。
“阿尧。”她站在叶君尧面前,但不开口他什么,毕竟他们之间只是患者家属与主理医生的关系。
询问私事,于理不合。
只不过她心知叶君尧向来一向冷静自持,鲜少在人前流露这等忧心忡忡。
他身居高位,位高权重自是不会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有什么事吗?\"赵文溪自然落坐在他身侧,顺道很自然的把报告递了过去。
片刻,叶君尧才抬头扯了扯唇,淡淡说道:“还要你开个金口,帮忙推拒一下你父亲的好意了。”
赵文溪沉默了几秒,皱着眉开口道:“肖晨找我父亲了?”
“他想,但被我推了,只不过躲不过下一次。”而后他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周应淮把人带走了。”
接着又继续淡然开口:“在我面前。”
“什么......你。”赵文溪心里一咯噔。
她虽然没有亲自面见过周应淮,但是关于他的名字却没少听,这个世界上如有东西可以让几人如临大敌的唯有那个人了。
赵文溪心里难免有些急,这些年她作为易衔辞的主理医生也算是知晓一些东西,也知道养在肖家的那个女孩儿是何等人。
初时见到舒岁安时,她就像败在角落里一株枯萎的兰花,恹恹地抬头看着她说:“文溪姐,您又来探望我了吗?”
后来她身子日渐好转,她也稍作安心,只不过她看得出,所谓的笑也只是伪装在她脸上的面具。
舒岁安视她为好友,但于情于理她本质上只是一个外人。
对于肖晨和周应淮,她不予评价,只是若是由她可以说一句,她认为,他们皆不是良配。
赵文溪心里难免有些急,“阿尧,两难全的事情本质上不应该插手太多。”未完的责备,因为他淡漠的神色,终是不忍多说什么。
“身不由己这个道理我想,你也明白一些。”
赵文溪何尝不知呢,他们这种世家公子哥多多少少都吃着家里带来的红利,自是也要担起家中的重担,她尚且需要斟酌才可以答应,更何况是叶君尧呢,想必比她还难。
叶君尧从她手里抽出病理报告,看着上面的结果显示:胃部良性肿瘤初期,随后把报告单攥在手里不曾再阅读,叶君尧似讥似嘲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欠她太多了,为了她,我不惜一切代价。“
赵文溪心里不禁泛起苦涩,那滋味跟吃了一颗发霉有涩味的果子,她很快调整好心绪,看向叶君尧:“我可以帮你,但是你知道的,赵家虽说得上是医学世家只是树大也要有靠山,能帮到今日,帮不到明日。”
肖家虽不如从前,只是不至于完完全全没落。而赵家向来中立,也不好太过于出面偏帮某一家。
叶君尧握紧拳头,站起身,转身逆着光走进病房:“顾着今日先。”
......
回到淮安以后,舒岁安的睡眠一直不稳,食欲不振。
她最害怕夜里又会回到周公馆,回到那一晚。
梦里她被人死死的压在身下,脖颈处也被人一直死死地攥住无法动弹,最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狠狠地翻身把人翻转,只是她没有留意到背后有碎裂的杯盏片,人就直直的倒在她面前没了气息,死前瞳孔扩散至最大,死死地盯着她的方向。
梦境的最后,她大笑着说:“我们,一起下地狱。”
醒来时人咆哮着惊醒,冷汗淋漓,手也不自觉拂上脖颈处细细揣摩。
房里那盏明黄的落地灯晃了她的眼,但是她看的不是落地灯,而是落地灯下在飘窗坐着的周应淮。
房内一角适时传来微不可闻的纸页声,那人又一夜未眠地处理公务,想必是在审阅各种部门报告。
正在忙碌的周应淮陡地抬头,起初神色清清冷冷,但望向舒岁安时,转眼竟已经换了另一副模样,眸色泛着微微的暖意。
人立马放下手头的资料和电脑,尚未开口,嘴角已有笑意浮现在嘴角:“看你,都出汗了。”
舒岁安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被他攥着手时,昏暗下她有一瞬惊慌,下意识把周应淮的手用力的甩开了。
暗夜中,瞧着她神色仓皇,像是受了惊吓,男子面容沉俊,眸子隐含担忧。
“怎么了,安安。”
她的神色不对劲。
舒岁安深呼吸,她确实还沉浸在梦里的景象失神了她不自然的摇了摇头,用力的吞咽了一下。
微微抬眼,隔着薄薄的窗纱,外面仍旧高挂明月,应该正值凌晨。
梦一场,她觉得特别疲惫,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搀着他的手轻声回道:“无事。”
“你脸色不对,去医院可好?”周应淮声音沉沉,正要抱着她起身时,怀中的人像是一条泥鳅不断地挣扎。
挣扎期间,舒岁安发现自己动作稍微大些便头晕目眩,那种感觉又来了,不禁的合眼深呼吸压抑。
看她这样,周应淮神色更担忧了,瞧着她愈发苍白的脸色覆上她的额:“想吐?”
他的声音伴随着他手掌的温度让她愈发的不适。
舒岁安来不及推开面前的人,心头泛起的恶心,下意识倾身往外,只是身子被一双手死死地护住在身前。
来得这么突然,她又吐了,吐得昏天黑地。
而且舒岁安睁眼时,她发现吐在面前那人的身上。
“没事没事,不要紧。”温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她的后背,像是怕她有心理负担,有洁癖且满身脏污的周应淮先开口安慰。
她愈要道歉,但恶心的感觉再一次汹涌袭来,她说不出任何话还是下意识伸手推了一把,示意他离开自己跟前。
周应淮被她推搡着却手一直攥着不放,只顾着眼前的人,护着她得身子让她躬身舒服些。
舒岁安此刻难受得顾不得什么,吐得彻底。
“不担心,衣服脏了换下便是,吐干净舒服了就没事了。”
周应淮轻声安慰,长臂环住她的肩头护着,手一直替她顺气,没有丝毫的嫌恶和不耐。
他蹙着眉一颗心提在胸口,门外突然传来轻响,是已经歇下的秀丽姨听到声响起身前来查看。
秀丽姨接收到周应淮略微冷带着警告的目光时,她已经知晓,是让她莫要惊扰到他怀里护着的人儿。
她惊在原地不敢出声,只敢站在门外静静站着。
“没事的,岁安。”周应淮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回到舒岁安身上,声调温柔。
事出突然,虽然已经提前备好木桶,但她突然吐了,来不及做任何预防措施,只是他如今眼里心里唯有她,只希望她能安定不再难受。
所幸,舒岁安终于卸力吐到无可再吐,整个人都失去力气般俯趴在床沿,手紧紧攥着床单的布料,而唯一的支撑唯有周应淮的搀扶,有他在,不至于她身子一直往下滑。
身前暗影浮动,她浑噩半眯着眼看不清晰,后来暗影又靠近,一手搂着她,一手将什么送到她唇边。
有淡淡的热气蔓延在鼻端唇上,瞬间晕润了她干涸的唇瓣。
“喝点热水漱漱,好些。”
只是她连忙把周应淮推开了:“别忙活了,你去换衣休息吧。”
清醒时她不愿给别人造成任何负担,不想欠太多人情,也不想欠面前这个人的人情。
她活在这个世上的价值,若是一直如此攀附给他人造成麻烦,那是多么的令人生厌。
更何况周应淮给的,她还不起。
周应淮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倔强的她,见她失神的垂眸低头,望着他身上那套脏污发出恶臭的针织毛衣,情绪难测。
只是面前的人避开脏污处,长臂一伸,将她搂进他的区域内,鼻息交缠,难舍难分。
舒岁安体力不支一时不察,人就被轻飘飘地带了过去,他的唇擦过了她的脸颊,像是意外,又像是故意。
周应淮蹭着她的前额,仿佛回到往昔,只是这么寂静相拥,仿佛就已找到此生圆满。
“是不是我吵醒你了?”他问。
“没有。”
“是想听睡前故事吗?”他问。
“没有。”
“想我陪你吗?”他顿了顿,冷峻的脸柔和,嘴角上扬,是真的在笑。
“没有。”她脱身挣扎,接过周应淮手中的热毛巾擦着额间细细的薄汗:“你忙吧,不必顾及我。”
此刻,她脑子一团乱糟糟,梦里梦外都不是她可以掌控的,一想到梦里的景象,人又不自觉的开始犯病。
只是她不能说,说出口的话伤人伤己,何必呢。
“那么,晚安。”声音里含着笑意,那人还理了理她额前有些凌乱的发,替她遮掩住那道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