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应淮眼里的笑意在舒岁安转身的瞬间,便消减下来。
沐浴在阳光下的小芦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一脸低调的梅赛德斯奔驰停放在庭院外,车旁地面上已经有好几支灭掉的烟头。
看来,对于某人来说,这些天都不好过。
不过他本人已经无休无止7年之久,又该找谁讨回呢?
清晨的别墅区外不时有早起晨跑的人路遇,又或是早晨晨起避开人群密集点出来遛狗。
周应淮在不远处站立了一会儿,走过去敲了敲车窗,不到半秒,车窗滑下,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间,均是沉默无言。
周应淮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家具棉服,单手插在灰色长裤里,眸子宛如那没有浸色的茶水,淡得不能再淡了。
车内的肖晨没动,只有他一人。
黄蔼洋已经被他遣走去接待泰隆的人了,他在想,她这么贪恋阳光的一个人儿,或许再待那么一会子,还兴许可以见到她呢。
思及此,他还勾唇淡淡一笑,不过苦涩居多。
他肖晨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开怀大度的丈夫了,竟然可以放任妻子和旧爱待在一起,难道不会心存芥蒂吗?
不会吗?
这话连三岁小孩儿都不会信,只是他自己拿话来搪塞自己罢了。
那双蛰伏在昏暗的眸子透着根根分明的血丝趴伏在那里,他不用看也知道此刻自己的模样是那般的妒恨。
“你别碰她。”声音又狠又重,从驾驶座里头飘出来。
周应淮淡淡扯唇一笑,出色的容貌有着与常人有别的璀璨,不过那笑亦然没有任何欢愉之色,若说肖晨的笑淬了苦涩,那么他的笑便是淬了寒冰,只听到他声音清晰有力的反驳。
“同榻多日,现在才说,是不是有点晚了?”
“这位,前夫。”
心仿佛被人狠狠地刺了一下。
周氏墓园里,易洵之拿话激他,现如今他本末倒置的把这份痛回馈给始作俑者,一样的痛,一样的鲜血淋漓,尖锐的刺,毫不犹豫的刺向内心最柔软的深处。
直达跳动处,狠狠地扎上去。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文鸳,你在跟谁说话?”
肖晨透过车镜,看到冯润华,因为手头还拿着几杯咖啡,正在慢慢吞吞的往这边挪。
“打算对肖氏赶尽杀绝?”迎着晨光,肖晨微微眯起了眸子。
周应淮听后,翘起了嘴角,嘴角处浮起一抹浅笑:“肖公子用错词了,明明我对你司提出了厚待的条件,怎么会是赶尽杀绝呢?”
“呵。”
冯润华刚走到车身旁,就见那台停靠在路边的奔驰宛如离弦的箭,从眼前疾驰离去,望着汽车离开的方向,他摘掉蓝牙耳机:“大清早剥削底层劳动人民?”
他以为是周应淮的下属。
两人站得很近,冯润华身上的热气扑面而来,周应淮下意识的后退了半步,转身就走,此番举动落入冯润华眼里就是嫌弃了。
他啧了一声,在后头大喊:“给你带了咖啡,还嫌弃,没良心。”
......
这天上午,陪舒岁安用了早膳后,便接到了江绮音的电话,约周应淮前往茶馆饮茶。
饮茶,多半也是找茬。
他眸色微敛,往远处眺望,只见舒岁安与猫儿在庭院里头晒太阳,膝头还有一台平板电脑,给她回复工作信息,听说是有棘手的修复古籍的事情需要她处理。
毕竟她的工作要么不开张,开张可以吃几年。
他回了电话那方:“上午的话,没时间。”
她在家,他不是很放心她一个人。
江绮音言语利落:“你说个时间。”
“下午14:30。”舒岁安需要午睡,这段时间请人帮忙照看,应该是不会出太大问题的。
冯润华去周氏处理一些法务上的问题,周应淮给韩庭桉打了电话,麻烦他过来小芦筑一趟,都是平日里最为信任的朋友,周应淮把舒岁安交由他照顾,没什么不放心的。
其次,他心中对舒岁安万分亏欠,对于她,韩庭桉更是会用心一些。
周应淮倒不是担心肖晨会来抢人,对于舒岁安,肖晨颇有顾及。他知道,肖晨在等机会,至于机会是什么,只有肖晨自己最清楚了。
他和他两个殊途同归的人,虽然明面上形同陌路,却走着一样的路。
韩庭桉有备用钥匙,中午前来小芦筑时,舒岁安抱着猫儿刚歇下,一人一宠在榻上安眠,睡得很熟。
周应淮连鞋都没有脱,就这么侧躺在榻上,轻轻地隔着被褥轻拍着她的背,当韩庭桉寻到门口正要敲门时,周应淮便率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微微抬高了身体,抽出手臂,只见舒岁安下一刻便扭头滚到另一处,他才发现小妮子原来都是装的,装睡熟。
周应淮勾了勾唇,并没有拆穿她,只是替她拉高了被子,而后适时给她脚那处的汤婆子换了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好梦。”适才关门离开。
昏暗里,舒岁安微微睁开眸子而后又闭合了。
关门后,两人慢步至书房内,周应淮才对韩庭桉开口说道:“在她醒来前我会赶回来,如若她醒来后,便带她下去逛逛院子吧。”
“放心。”韩庭桉拍了拍周应淮的肩,与他一同下楼,有些忧心忡忡:“江姨找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周应淮没有接话。
......
下午14:29分,母子相见,是在一家寂静无人的私人茶馆。
午后的阳光温煦,江绮音准时抵达,推着轮椅进门时,里面有专人在弹奏琵琶雅乐,而周应淮早已等候多时,看着似是闲来无事,坐在窗边,拿着笔,低头在茶单上信手画着一个人物速写。
笔法精益,多年如一日。
不过画中的女子没有五官。
听到声响,周应淮抬起眸子,放下了手头的笔和单子,动手替江绮音倒了一杯茶,是她喜欢的西湖龙井。
桌边放着一簇店家专门供养的多肉植物,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它身上,有着不一样的玲珑可爱,给寂静的茶馆平添了一丝温暖。
江绮音看着递来的茶盏,率先开了口:“程程那孩子回来了,给我带了不少礼物。”
周应淮并未开声,垂眸抿了一口清茶,用夹子给热炉上的橘子翻了一个面。
“而且还说你这边金屋藏娇了一个人。”
是陈述,不是询问。
“您是打哪听了什么风儿了?”他抬眸看着江绮音,问得叫一个不动声色。
江绮音神情不变:“你程叔叔今早还给我打电话来,说是恭喜我好事将近,说老实话我活了大半辈子,听到他这句话着实也吓了一跳,我身为你的母亲竟然不知道。还询问得知说他最近底下的门生接了你的一个病患,而且还不能透露病患的身份,如此神秘,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周应淮迎着母亲的眸:“您是怎么想的呢?”
江绮音近乎怜悯地盯着他看:“我发觉这么多年来,母不知子。”
周应淮眸色有些深,所有的言语都过于苍白,以至于融入他心里荒芜得没有生烟的心有些发烫。
“你说,我儿子是不是魔怔了呢?”江绮音声音有些悲悯,她抓住周应乎啊再次翻面的架子,炉子上的橘子已然烤糊不能再吃了,吃进嘴巴也会犯苦。
“别再让她毁了你了。”江绮音靠在轮椅靠背上,语气尤为克制:“文鸳,你为什么弃律从商呢?你的爷爷为什么会死呢?你为什么偷偷看了几年心理医生,这么年轻却有低血压,你有想过吗?”
“有时候,自欺欺人也是一种病。”
周应淮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把烤糊的橘子夹到自己跟前的盘子里,剥开了皮,吃了一瓣,眸色无波:“母亲,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语气没有激动,没有彷徨,心境平静无波:“谁让她是我的药呢......”
绿植的温度来源于阳光,没有了阳光,它们久而久之便会枯萎死亡。
而他呢?
属于他的救命稻草是舒岁安,为了这一束阳光,他已经发霉了很久,很久......
......
在韩庭桉眼里,舒岁安是美丽的,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她的美无关皮相,从前她的美是骨子里透出的疏朗淡雅,如今年岁稍长还多了分神秘沉静,仿佛在石缝里迸发出来的小生命,带着浓烈的扑朔迷离。
棉布长裙,外罩一件长至膝盖的深色针织外衫,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被她用一支素簪绾了起来,松散间还带着淡漠。
舒岁安醒来后得知周应淮外出,神情淡漠平静,只是轻声嗯了一声,随即便没有任何言语了。
就好像没有人可以走进她的心,而外界的人和事都不会让她有情绪外放。
现如今的舒岁安,沉默寡言居多,看着像是安于现状,对期许不甚在意。
下午16:25醒来,韩庭桉给她煮了一盏茉莉清茶,她安安静静地喝了,很听话,乖顺得像个孩子似的,在她入口时,他才想起舒岁安是不喜茉莉味的,只是她并未拒绝,喝了小半盏,便停口了,看着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小芦筑的庭院各色的花最近都在悄悄地怒放,不过也有一些养不活的花枝枯萎,那干掉的花瓣趴伏在枝干上不肯离散,像是来不及告别,依依不舍,直至舒岁安指尖轻触,那些脆弱的花瓣才随着她的动作一片片凋零,仓惶落地。
舒岁安就站在那处,静静地看着地上的花瓣,良久都一动不动。
韩庭桉在不远处看着她,片刻后他从花匠手里接过一株开得正好的红梅,沉默地递过去给舒岁安,她看了一会儿,而后笑了,仰头看着他时,笑起来就像当初他心中那个舒岁安一样。
纯真无暇。
回到厅堂,她随意的在柜子里取出一个木制瓶,把梅花插在里面,放在窗边。
就这么静静地撑着脑袋看着,像是在沉思一些什么。
韩庭桉感受到了寂静的感觉,仔细想想,有时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又何尝不是一件幸事呢?
他亦知道舒岁安没有入定,就坐在她对面不远处的凳椅上。
她的脸恰好被花瓶挡着,一时间看不出她有什么表情。
“你放心,我不会惹事。”舒岁安突然开口,不过因为长时间没说话,吐字有些不是那么的清晰自然,还夹杂着沙哑。
“......嗯,我知道。”这是韩庭桉来到小芦筑后,舒岁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舒岁安坐起身,换了一只手撑着脸,淡淡开口:“我没有怪你,当时你也没办法选对吧。”
她说着,白皙的手指缓缓抬起,轻柔地抚摸着花瓣,眼神寂静无波:“你我都没办法选,所以我不怪你。我的神智确实大不如前,2013年我被无缘无故关进拘留所里埋下了病源,而后走进死胡同后,神智时好时坏,后来真的发现自己被人视作疯子,关在阁楼里,我心生恐惧,那段时日的恐惧又来了。该怎么形容呢?我如今能够平静说出来不是因为我不恐惧了,而是我不想把这段记忆拿出来摊开来剖析给所有人听,让所有人饱含热泪倾听我的故事,只是我不愿意把痛苦转移到你们身上,毕竟都不曾想过事情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德国的四季我没有很认真的感受过,偶尔出门也是被应准的,我感受不到四季的变故,也感受不到周遭一切赋予我的感触,因为我一直觉得活在幻觉里蛮不错的,起码幻觉里文鸳会拥着我和我说别怕,我在。”
提起周应淮,她那双没有情绪的眸子泛起了一丝涟漪,只可惜稍纵即逝。
她说:“他活在我的梦里,遇见他是我一生最幸福快活的时光,不过我尚未来及得看清楚幸福是什么样子的时候,他就突然淡出我的生命,这太突然了,我一时无法接受变故。”
话落,舒岁安长久没有说话。
韩庭桉看着她眸色如水,明明说着伤心话,语调却是那般的漫不经心,平淡得仿佛在说话本子里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那般。
沉默了一会儿,她适才抬眸看向韩庭桉,似是用了很大的勇气:“人生本就如四季,四季中花开花落,起起落落,未来会有什么,谁也很难预测的。而那些突如其来,就像一场倾盆大雨,又或是一场飓风,稍纵即逝便一无所有了......”
相比平静无波的舒岁安,韩庭桉心中却是惊涛骇浪,隔桌他想要握住舒岁安的手说一些什么时,他才发现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无比的苍白无力,故而只能张嘴吐露无言。
“我回来后,他快乐吗?”
舒岁安的手指在他掌心下瑟缩了一下,韩庭桉察觉到了,松开后立即安抚的拍了拍,温暖的笑了:“很开心,我们都很开心。”
他是感觉到周应淮是真的开心的。
两个伤痕累累的人,总要有一个人紧紧抓住难得的机遇,不然只会被活生生的逼到生活的绝境。
闻言,舒岁安的嘴角终于浮出难得一抹笑:“那就好,如若我的回来带来的是痛苦,是绝望和折磨,那么好像没什么意义了,你说呢?”
最后的询问带着一些期许,想要被肯定的期许。
只见她的那抹难得的笑都变得苦涩。
时间已经让她变得如此的无悲无喜,所有的喜都好似一场盛大的化妆舞会,妆点着她那小心翼翼无法回馈的爱。
只有刻骨铭心的爱过,才会像怪物一样那般活着。
譬如,舒岁安,又譬如......周应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