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见沈谦不像是说笑的样子,抬手吩咐佩兰备些探病用得到的东西,再差遣人去侯府先行通禀一声。
她瞧着沈谦依旧肿胀的面颊,又看看他时刻遮挡的嘴角,最终还是“啧”了一声,埋怨道:“王崇古那个药真慢。”
若是在现代,这种程度的伤,消炎加药膏,三五天之后起码不会还这么肿。
“要不,我给你找个盖头?”
沈谦收整书案的手顿了下。
他看向李念,温声道:“不妥。”
“你这都这样了,你真不在意啊?”
“昔年在战场上,这个模样已经很不错了。”
李念咂嘴:“可现在是京城。”
沈谦淡淡一笑:“***焉知京城就不是战场?”
京城也是战场。
李念静了三天,这点她是想通了的。
三天时间,她把往前三年发生的事情,以及往后几十年教科书上写过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大魏王朝距离历史上所说的华夏最鼎盛时期,还有二十五年。
历史上的李世,一生最大的功业便是开创了长达五十年的世元盛世,将历史上华夏千年推向最鼎盛的巅峰。
这走向巅峰的第一步,便是削藩。
李世要用沈谦是真的,要杀沈谦也是真的。
甚至被无端裹胁其中的李念,也是李世手里的一颗棋子。
马车里,李念看着沈谦:“你还是不打算解释么?”
她从没有那么犀利地去看一个人,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此时的目光,一定是藏不住的想刀人。
沈谦依旧坐在下首的位置,但他这次没拐弯抹角,直言:“公主想过么?我若是真的得了那一纸赐婚后,便开始同你走的很近,那你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想过。
李念一旦想明白世帝削藩已成定局,很多事便自然而然的看明白了。
为什么在后世的历史上,与楚阳郡公完婚后的李念,最终落得那么一个凄惨的结局?
因为她不能幸福。
不管被赐婚的对方是谁,从她们喜结连理的那一刻,从***的权势为对方所用的那一刻起,李世断头的铡刀就已经悬在她们头顶上。
她是明白了的。
世帝削藩已是定局。
大魏建国时封下的公、侯、伯、子、男,没有一个人能逃过这场计划中的浩劫。
但她没说话,只看着沈谦。
她不是来回答问题,亦或者让他用一个问题掩盖另一个问题的,她要听的是沈谦自己的解释。
见她不语,沈谦悠悠叹息。
“我承认,那三年我想的都是怎么保全沈家,那毕竟是我家啊,我还有个未出嫁的妹妹,有个经历父亲去世后,神智时不时会不清楚的母亲。”他咽下一口唾水,“***是皇族,就算没有这一纸赐婚,也会过得很好。但我不是,军功大多是父亲的,若是一步走错,必然万劫不复。”
“那你倒是告诉我啊。”李念道,“我看起来像是什么蛮横无理之人?”
她自己说完,顿了下。
沈谦无辜望着她,极其委婉道:“公主的声名,确实不是通情达理的那一种。”
李念无语。
沈谦忙道:“但没有弄清楚真相就贸然下结论,是我的不对。”
李念点头:“对,就是你的错,继续说。”
责任推卸得太快,沈谦一时没反应过来。
“嗯?”李念望着他。
沈谦低头,轻咳一声道:“圣上赐婚,本也就是看中你我不会深交的缘故。我虽然三年不见你,但我不是一点都没有看着你的。”
他叹息:“公主想想,没什么基业的***,怎么可能会在云城有产?防范那般严密的宫墙,怎么能就偏偏在最靠近市井的墙角处,有一刻的换班空缺?又怎么会恰好在那天夜里,那个空缺的一刻里,多了几个麻兜捆好的沙包?”
“我只是没见你。”沈谦望着她,“只是没见你,没同意退婚而已。”
李念看着他,垂眸思量起过往种种。
那些细微的不同寻常,就像是粘连在丝线上的碎片,一片一片慢慢拼合起来。
原来如此。
“我写那么多正确的废话,是因为我没那么大的功业能理直气壮说要退婚。”他揉着嘴角,“你也看到了,圣上筹谋削藩不是一日两日,借着盐案削了江浙的百越郡公,与他有关联的候伯,别说世袭罔替,连维持五品下的体面都做不到。”
“我提出退婚的那一刻起,便是我也要面对这些的时候。”
他说得恳切,在理。
只是李念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下意识问:“你不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么,以前没听人说你活得这么憋屈啊,邵安每次提到你的时候,都说你是极为可怕的老狐狸。就这?”
沈谦一噎。
他垂眸,看着手上的链子,轻笑一声:“身处其外的人,如何能动侍奉君王的危险和无奈?伴君如伴虎啊。”
李念想想李世那个疯魔的样子,再看看沈谦脸上黢黑一片的凄惨样子,越发觉得这话确实有道理。
他连自己的亲姐都想杀,杀个楚阳郡公确实也就是眨眨眼的事。
马车前,驾车的北息始终皱着眉头。
一旁佩兰实在忍不住,小声嘀咕:“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居然这么会演。”
邵侯府在皇城外西北方,坐马车过三个坊子就能看到。
三年之前,李念常来,后面邵安老因为带她出去玩被罚,她便来得少了些。
她这次备礼前来,一是想看看邵安的伤势,二是想给侯爷赔个不是。
盐案一事,她终究没能护住邵家,邵候的爵位到这一代为止,原本的邵家世子邵平,现在也不得不另谋出路,想办法考取功名。
马车慢慢停在邵府门口,沈谦依旧先下马车。
他刚下去,李念就听到车外传出几声惊呼。
沈谦却没什么反应,既没有呵斥,也没有回应,倒是反身帮她撩开车帘,那根连着两人的链子明晃晃吊着。
他微笑站在车下,伸过手来。
“小心些,我扶你下来。”
李念躬身站在车内,提着衣摆。
自她回来,仲康顺当日就又送来十多件新做好的衣裳,甚至还有极为名贵的云锦蜀锦,大多有金银丝刺绣的花纹,在阳光下贵气难当。
但行动是真不方便,不如男装,另李念无比怀念裤子。
见她没什么反应,沈谦便又说一遍:“念念,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