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越大夫文种得到吴王夫差允许越国讲和的消息后，回报越王说：“吴王已经撤兵了，派大夫王孙雄随我到此，催促我们起程，太宰伯嚭在江上屯兵，专门等候大王过江！” 越王勾践不禁双眼流泪，文种说：“五月的期限快到了，大王应该尽快回国，处理国事，不必做无益的悲伤！”
越王于是收起眼泪，回到越都，看到市井依旧，但青壮年男子稀少，心中很是惭愧，把王孙雄留在馆驿，收拾库藏的宝物，装成车辆，又挑选国内女子三百三十人，其中三百人送给吴王，三十人送给太宰伯嚭。当时还没有确定出发的日期，王孙雄却连连催促，勾践哭着对群臣说：“我继承先王的基业，兢兢业业，不敢懈怠荒废，如今在夫椒一战失败，就导致国亡家破，要到千里之外去做俘虏，这一去只有出发之日，没有归来之时了！” 群臣无不痛哭流涕，文种进言说：“从前商汤被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拘留在羑里，后来都一举成就王业；齐桓公逃到莒国，晋文公逃到翟国，后来都成为霸主。艰难困苦的处境，是上天用来成就帝王霸业的契机，大王只要顺应天意，自然会有兴盛的时候，何必过度悲伤，损伤自己的志气呢？”
勾践于是当天就祭祀宗庙，王孙雄提前一天出发，勾践与夫人随后启程，群臣都送到浙江边上。范蠡在固陵准备好船只，迎接越王，在水边祭祀路神为越王送行，文种在越王面前举杯祝酒说：“皇天保佑，先沉沦后兴盛，灾祸是德行的根源，忧患是福分的殿堂，威慑他人的会灭亡，服从他人的会昌盛，大王虽然暂时受困，以后不会有灾殃，君臣生离，感动上天，众人哀伤悲叹，无不感伤，臣请献上干肉，敬上两杯酒！”
勾践仰天叹息，举杯落泪，默默无言。范蠡进言说：“臣听说，‘处境不困窘志向就不高远，外形不忧愁思虑就不深远’，古代的圣贤，都遭遇过困厄危难，蒙受不被赦免的耻辱，难道只有大王您吗？”
勾践说：“从前尧任用舜、禹而天下大治，即使有洪水，也不会危害百姓。我如今将要离开越国前往吴国，把国家托付给诸位大夫，大夫们用什么来安慰我的期望呢？”
范蠡对同僚们说：“我听说，‘君主忧愁臣子受辱，君主受辱臣子赴死’，如今主上有离开国家的忧愁，到吴国受辱的处境，我们浙东的士人，难道没有一两个豪杰，与主上分担忧愁屈辱吗？”
于是诸大夫齐声说：“谁不是臣子，只听大王的命令！”
勾践说：“诸位大夫不嫌弃我，希望各自说说自己的志向，谁能跟我共赴患难，谁能留守国家？”
文种说：“国内的百姓之事，范蠡不如我；与君主周旋应对，随机应变，我不如范蠡！”
范蠡说：“文种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主公把国事托付给他，可以使农耕和战备充足，百姓亲近和睦。至于辅助处于危难中的君主，忍受耻辱，前往吴国必定能返回，与君主一起复仇的事，我不敢推辞。”
于是诸大夫依次自述，太宰苦成说：“传达君主的命令，彰显君主的德行，统管繁杂事务，处理棘手问题，使百姓懂得本分，这是我的职责！”
行人曳庸说：“出使诸侯各国，解除纷争疑虑，出使不辱使命，回国不受指责，这是我的职责！”
司直皓进说：“君主有过错臣下进谏，决断疑难问题，心地正直不屈，不偏袒亲戚，这是我的职责！”
司马诸稽郢说：“了望敌军设置战阵，飞箭扬兵作战，贪功前进不后退，血流成河，这是我的职责！”
司农皋如说：“亲自安抚百姓，吊唁死者慰问病人，饮食不讲究，储存新旧粮食，这是我的职责！”
太史计倪说：“观测天象地理，记录阴阳变化，福兆出现知道吉祥，妖异出现知道凶险，这是我的职责！”
勾践说：“我虽然到北方的吴国，成为吴国的阶下囚，诸位大夫胸怀品德和谋略，各显所长，来保卫国家，我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于是留下众大夫守卫国家，只与范蠡同行，君臣在江口分别，无不落泪。勾践仰天叹道：“死亡，是人们所畏惧的，像我听到死亡，心中却毫无恐惧。” 于是登船离去，送行的人都在江岸下哭拜，越王始终没有回头，有诗为证：
斜阳山外片帆开，风卷春涛动地回。
今日一樽沙际别，何时重见渡江来？
越夫人靠着船舷哭泣，看到乌鹊啄食江渚上的虾，飞去又飞来，神态十分悠闲自在，于是哭着唱歌道：
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
集洲渚兮优恣，奋健翮兮云间；
啄素虾兮饮水，任厥性兮往还。
妾无罪兮负地，有何辜兮谴天？
风飘飘兮西往，知再返兮何年？
心辍辍兮若割，泪泫泫兮双悬！
越王听到夫人哀怨的歌声，心中悲痛，强作笑脸安慰夫人说：“我的羽翼已经丰满，高飞之日不远了，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越王进入吴境后，先派范蠡去吴山见太宰伯嚭，又送上金银财宝和美女，伯嚭问：“文大夫为什么没来？” 范蠡说：“他为我的君主守卫国家，不能一起来！” 伯嚭于是随范蠡来见越王，越王深深感谢他的庇护之恩，伯嚭全力担保，答应让越王回国，越王的心才稍微安定。
伯嚭领兵押送越王到吴都，带他进去拜见吴王，勾践袒露上身趴在台阶下，夫人也跟在后面，范蠡将宝物和女子清单呈献给吴王，越王再次叩拜稽首说：“东海的奴仆勾践，不自量力，在边境上得罪了大王，大王赦免我的重罪，让我拿着扫帚做奴仆，实在是蒙受了大恩，得以保全性命，不胜感激，勾践恭敬地叩头。” 夫差说：“我如果念及先君的仇恨，你今天就没有活路了。” 勾践又叩头说：“我确实该死，只希望大王怜悯我。”
当时伍子胥在旁边，目光如烈火，声音如雷霆，进言说：“那飞鸟在青云之上，尚且想要弯弓射它，何况它近在庭院屋檐下呢。勾践为人阴险狡诈，现在就像釜中的鱼，性命掌握在厨师手中，所以才言辞谄媚、满脸讨好，以求免除刑罚杀戮，一旦稍有得志，就像放虎归山、纵鲸入海，就再也无法控制了。”
夫差说：“我听说诛杀投降和归服的人，会祸及三代。我不是怜惜越国而不诛杀，是怕受到上天的怪罪。” 太宰伯嚭说：“伍子胥只看到眼前的利益，不懂得安定国家的道理，大王您才是真正有仁德的话。” 伍子胥见吴王听信伯嚭的谗言，不采纳自己的劝谏，愤愤不平地退下了。
夫差接受了越国贡献的物品，让王孙雄在阖闾墓旁边建造一座石室，把勾践夫妇贬到里面居住，脱去他们的官服，让他们蓬头垢面，穿着破旧衣服，干养马的活计。伯嚭私下送些食物给他们，才不至于饿死。吴王每次驾车出游，勾践拿着马鞭子在车前步行，吴国人都指着他说：“这就是越王！” 勾践只是低头而已，有诗为证：
堪叹英雄值坎坷，平生意气尽销磨。
魂离故苑归应少，恨满长江泪转多。
勾践在石室住了两个月，范蠡日夜在旁边侍奉，寸步不离。
忽然有一天，夫差召见勾践，勾践跪着趴在地上，范蠡站在后面，夫差对范蠡说：“我听说：‘明智的女子不嫁给破败灭亡的家庭，有名的贤人不辅佐灭绝的国家’，如今勾践无道，国家即将灭亡，你们君臣都成为奴仆，囚禁在一室，难道不觉得耻辱吗？我想赦免你的罪过，你如果能改过自新，抛弃越国归顺吴国，我一定会重用你，让你摆脱忧患，获取富贵，你意下如何？”
当时越王趴在地上流泪，生怕范蠡答应吴国。
只见范蠡叩头回答说：“我听说：‘亡国的臣子，不敢谈论政事；战败的将领，不敢谈论勇气。’我在越国不忠不信，不能辅佐越王行善，以致得罪了大王，有幸大王没有立即诛杀我们，使君臣得以保全，在吴国做些打扫之类的杂役，外出供人驱使奔走。我已经很满足了，哪里还敢奢望富贵呢？”
夫差说：“你既然不改变志向，可仍回石室去吧。”
范蠡说：“谨遵君命。”
夫差起身，进入宫中，勾践与范蠡快步回到石室，越王穿着粗布短裤，戴着樵夫的头巾，砍削草料喂马；夫人穿着没有镶边的衣裳，穿着左边开襟的短袄，打水、清除粪便、打扫卫生；范蠡拾柴生火做饭，他们面容憔悴。夫差时常派人窥探，看到他们君臣辛勤劳作，没有丝毫怨恨的表情，整夜也没有忧愁叹息的声音，因此认为他们没有思念家乡的想法，就把他们放在一边不再关注。
一天，夫差登上姑苏台，望见越王及夫人端坐在马粪旁边，范蠡拿着马鞭子站在左边，君臣之礼还在，夫妇的礼仪也完备，夫差回头对太宰伯嚭说：“那越王不过是小国的君主，范蠡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人，虽然身处困厄之地，却不失君臣之礼，我心中很是敬重他们。” 伯嚭回答说：“不仅可敬，也很可怜啊。” 夫差说：“确实如太宰所言，我不忍心看到他们这样，如果他们悔过自新，也可以赦免他们吧？” 伯嚭回答说：“我听说‘没有什么德行是得不到回报的’，大王以圣王的心怀，怜悯孤苦穷困的人，对越国施加恩惠，越国难道不会有丰厚的回报吗？希望大王下定决心。” 夫差说：“可让太史选择吉日，赦免越王回国。” 伯嚭秘密派家人在五更时分到石室，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勾践。
勾践非常高兴，告诉范蠡，范蠡说：“请让我为大王占卜一下，今天是戊寅日，在卯时听到这个消息，戊是囚禁的日子，而卯又克制戊，这卦象说：‘天网四张，万物尽伤，吉祥反而变成灾殃。’虽然有这个消息，不值得高兴。” 勾践听了，喜悦变成了忧愁。
却说伍子胥听说吴王要赦免越王，急忙进宫拜见说：“从前夏桀囚禁商汤而不诛杀，商纣囚禁周文王而不杀，天道循环，灾祸反而变成福分，所以夏桀被商汤放逐，商朝被周朝灭亡。如今大王囚禁了越君，却不杀他，恐怕夏朝、商朝的祸患就要降临了！” 夫差因为伍子胥的话，又有了杀越王的念头，派人召见勾践，伯嚭又先去通报勾践，勾践大惊，又告诉范蠡。范蠡说：“大王不要害怕，吴王囚禁大王已经三年了，他在三年里都不忍心杀您，难道会在这一天忍心吗？去了肯定没事。” 勾践说：“我之所以隐忍不死，全靠大夫的计策啊。” 于是进城去拜见吴王。
等了三天，吴王并不上朝，伯嚭从宫中出来，传达吴王的命令，让勾践又回到石室。勾践奇怪地问原因，伯嚭说：“大王被伍子胥的话迷惑，想要杀您，所以召见您。恰好大王感染风寒生病不能起床，我进宫探问病情，就说：‘消灾应该做善事，现在越王趴在宫阙下等待诛杀，怨恨痛苦的气息，上冲云霄，大王应该保重身体，暂且把他放回石室，等病好了再处置他！’大王听从了我的话，所以才让您出城。” 勾践感激不尽。
勾践在石室又住了三个月，听说吴王的病还没有好，让范蠡为他占卜吉凶，范蠡占卜完毕，说：“吴王不会死，到己巳日病情会减轻，壬申日必定会痊愈，希望大王请求去探问病情，如果能进宫见到吴王，就请求尝他的粪便，观察粪便的颜色，再叩拜祝贺，说出病愈的日期，到时候如果真的痊愈了，吴王必然会感激大王，赦免就有希望了。”
勾践流泪说：“我虽然不贤能，但也曾南面称君，怎么能忍受这样的耻辱，去尝别人的粪便来判断病情呢？”
范蠡回答说：“从前商纣囚禁西伯侯在羑里，杀了他的儿子伯邑考，煮了给他吃，西伯侯忍痛吃下儿子的肉。想要成就大事的人，不拘小节，吴王有妇人之仁，却没有大丈夫的决断，已经想要赦免越国，忽然又改变主意，不这样做怎么能博得他的怜悯呢？” 勾践当天就到太宰府中，拜见伯嚭说：“为人臣子的道理，君主生病臣子就忧愁，现在听说主公患病不愈，我心中绝望，寝食不安，希望跟随太宰去探问病情，以表达臣子的心意。”
伯嚭说：“您有这样的美意，我怎敢不转达。” 伯嚭进宫拜见吴王，委婉地转达勾践的思念之情，说他愿意进宫探问病情，夫差在病痛之中，怜悯他的心意就答应了。
伯嚭带勾践进入卧室，夫差勉强睁开眼睛说：“勾践也来看我吗？” 勾践叩头奏道：“奴仆听说龙体不适，如同肝肺被摧折，想看一看您的脸色却没有机会。” 话还没说完，夫差感觉肚子胀想要大便，挥手让他们出去，勾践说：“我在东海时，曾跟随医师学习，观察人的粪便，能知道病情的轻重。” 于是恭敬地站在门口，侍从把便桶拿到床边，扶夫差大便完，正要拿到门外，勾践揭开桶盖，用手取了一些粪便，跪着尝了尝，旁边的人都捂住鼻子。
勾践又进屋叩头说：“奴仆冒昧地再次叩拜敬贺大王，大王的病，到己巳日会减轻，到三月壬申日就会痊愈了。” 夫差说：“你怎么知道？” 勾践说：“我听医师说：‘粪便，是食物的气味，顺应时节之气就会康复，违背时节之气就会死亡。’现在我私下尝了大王的粪便，味道苦且酸，正符合春夏生长的气息，所以知道。” 夫差非常高兴地说：“勾践真是仁义啊！臣子侍奉君主父亲，谁肯尝粪便来判断病情呢！”
当时太宰伯嚭在旁边，夫差问他：“你能做到吗？” 伯嚭摇头说：“我虽然很敬爱大王，但这件事我也做不到。” 夫差说：“不但太宰做不到，即使我的太子也做不到。” 立即命令勾践离开石室，找个方便的地方居住。等我病好了，就送你回国。” 勾践再次叩拜谢恩后出去，从此租住在民房里，依旧干着放牧之类的活计，夫差的病果然渐渐痊愈，和勾践所说的日期一样。
夫差心中感念勾践的忠诚，上朝之后，命令在文台摆酒，召勾践赴宴，勾践假装不知道，依旧穿着囚服前来，夫差听说后，立即命令他沐浴，改换官服，勾践再三推辞，才奉命行事，换好衣服进宫拜见，再次叩拜稽首，夫差慌忙扶起他，立即下令说：“越王是仁德之人，怎么可以长久地侮辱他呢？我将免除他的囚禁劳役，赦免他的罪过，送他回国，今天为越王设北面的座位，群臣用宾客之礼对待他。” 于是作揖让勾践坐到客位上，众大夫都在旁边依次就座。
伍子胥见吴王忘记仇恨，对待敌人如此优厚，心中不满，不肯入座，拂袖而去，伯嚭进言说：“大王以仁者之心，赦免仁者的过错，我听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今天的宴会，仁者应该留下，不仁者应该离开。相国是刚勇之人，他不坐，大概是自惭形秽吧？” 夫差笑着说：“太宰的话很对！”
酒过三巡，范蠡和越王一起起身敬酒，为吴王祝寿，口中致祝辞说：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
其仁莫比，其德日新。
於乎休哉，传德无极，
延寿万岁，长保吴国。
四海咸承，诸侯宾服，
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吴王非常高兴，这一天尽情畅饮才散席，命令王孙雄送勾践到客馆，“三天之内，我就送你回国。”
到了第二天早上，伍子胥进宫拜见吴王说：“昨天大王用宾客之礼对待仇人，到底是为什么呢？勾践内心怀着虎狼之心，外表却装作温顺恭敬，大王喜欢他一时的阿谀奉承，不考虑日后的祸患，抛弃忠诚正直的人而听信谗言，沉溺于小仁小义而养大仇敌。就像把羽毛放在炉炭之上，却侥幸它不被烧焦；把鸡蛋投到千钧重物之下，却期望它完好无损，这怎么可能呢？”
吴王生气地说：“我生病卧床三个月，相国没有一句好言安慰我，这是相国的不忠；没有送一件好东西给我，这是相国的不仁。为人臣子不仁不忠，要他有什么用？越王抛弃他的国家，千里迢迢来归顺我，献上他的财物，自己成为奴婢，这是他的忠诚；我生病时，他亲自尝我的粪便，毫无怨恨之心，这是他的仁义。我如果顺从相国的私心，诛杀这个善良的人，上天一定不会保佑我！”
伍子胥说：“大王的话怎么如此颠倒呢？那老虎压低身姿，是将要发起攻击；狸猫蜷缩身体，是将要有所获取。越王到吴国做臣子，心中满是怨恨，大王您怎么会知道呢？他尝大王的粪便，实际上是想吞噬大王的心。大王如果不察觉，中了他的奸计，吴国必定会被他擒获！”
吴王说：“相国不要再说了，我的主意已定！”
伍子胥知道无法劝谏，于是郁郁寡欢地退下了。
到了第三天，吴王又命令在蛇门之外摆酒，亲自送越王出城，群臣都捧着酒杯为越王饯行，只有伍子胥没有来。夫差对勾践说：“我赦免你回国，你应当感念吴国的恩情，不要记恨吴国。”
勾践叩头说：“大王怜悯我孤苦穷困，使我能够活着回到故国，我定会世世代代竭力报效，苍天在上，可鉴我心，如果我辜负吴国，上天不会保佑！” 夫差说：“君子一言为定，你这就出发吧，努力，努力！” 勾践再次叩拜跪伏，泪流满面，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夫差亲自扶勾践上车，范蠡驾车，夫人也再次叩拜谢恩，一同上车，向南而去。这是周敬王二十九年的事。史臣有诗说：
越王已作釜中鱼，岂料残生出会稽。
可笑夫差无远虑，放开罗网纵鲸鲵。
勾践回到浙江边上，望见隔江的山川重新秀丽起来，天地再次清朗，于是感叹道：“我原本以为会永远告别百姓，把尸骨留在异国他乡，哪里想到还能返回国家继续祭祀宗庙呢？” 说完，与夫人相对而泣，左右的人都感动得流下眼泪。文种早就知道越王即将归来，率领守卫国家的群臣和城中百姓，在浙江边拜迎，欢呼声震天动地。
勾践让范蠡占卜回国的日期，范蠡屈指一算说：“奇怪啊，大王选择的日期，没有比明天更好的了，大王应该赶快回去以顺应天意。” 于是策马驱车，连夜赶回都城，祭告宗庙，上朝理事，这些就不一一细说了。
勾践心中念念不忘会稽之耻，想要在会稽建造城池，把都城迁到那里，以此来自我警醒，于是把这件事专门托付给范蠡。
范蠡于是观测天象，考察地理，规划建造新城，把会稽山环抱在城内。在西北方向的卧龙山建造飞翼楼，象征天门；在东南方向设置漏石窦，象征地户。外城的周围，只在西北方向空缺，对外宣称 “已经臣服于吴国，不敢阻塞进贡的道路”，实际上是暗中图谋进攻吴国的便利。城池建成后，忽然城中涌出一座山，方圆数里，形状像龟，山上天然生长的草木十分茂盛。有人认出这座山是琅琊东武山，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一个晚上飞到了这里。
范蠡上奏说：“我建造这座城，是顺应天象，所以上天降下‘昆仑’，以开启越国的霸业！” 越王非常高兴，于是给这座山取名叫怪山，也叫飞来山、龟山。在山顶建造灵台，修建三层楼阁，用来观测灵物，各种设施都很完备。勾践从诸暨迁都到这里居住，对范蠡说：“我实在是没有德行，以至于失国亡家，自身沦为奴隶，如果不是相国和诸位大夫的辅佐，哪里会有今天呢？”
范蠡说：“这是大王的福气，不是我们的功劳，只希望大王时刻不要忘记在石室的苦难，那么越国就可以兴盛，吴国的仇恨就可以报了。” 勾践说：“恭敬地接受教诲！”
于是让文种治理国政，让范蠡治理军队，尊重贤能之人，礼遇士人，敬重老人，体恤贫民，百姓非常高兴。
越王自从尝了吴王的粪便后，常常患有口臭，范蠡知道城北有一座山，生长着一种蔬菜，名叫蕺，可以食用，而且有轻微的气味，于是派人采摘蕺菜，让满朝文武都吃，以掩盖口臭，后人因此把这座山叫做蕺山。
勾践急切地想要复仇，于是刻苦自身，劳心费神，夜以继日。眼睛困倦想要合上，就用蓼草刺激；脚冷想要缩起来，就用冷水浸泡。冬天常常抱着冰块，夏天还握着火把，堆积柴草而睡，不用床褥。又在坐卧的地方悬挂苦胆，饮食起居时，必定取来尝一尝，半夜常常暗自哭泣，哭完又长啸。“会稽” 二字，常常挂在嘴边。
因为战争失败后，人口减少，于是颁布法令，规定壮年男子不能娶老年妇女，老年男子不能娶年轻女子，女子十七岁还不嫁人，男子二十岁还不娶妻，他们的父母都有罪。孕妇将要生产时，要报告官府，官府派医生守护，生男孩赏赐一壶酒和一条狗，生女孩赏赐一壶酒和一头小猪。生三个孩子，官府养育其中两个，生两个孩子，官府养育其中一个。有百姓去世，越王亲自前去哭吊。每次出游，必定在后面的车上载着饭菜。遇到小孩，必定给他们吃，询问他们的姓名；遇到耕种的时候，越王亲自拿着农具劳作。夫人亲自织布，与民间百姓同甘共苦，七年不向百姓征收赋税，吃饭不吃肉，穿衣不穿华丽的衣服。
只有问候吴国的使者，没有一个月不前往吴国。又让男女到山中采集葛藤，制作黄丝细布，想要献给吴王，还没来得及进献，吴王嘉奖勾践的顺从，派人增加他的封地，于是东边到句甬，西边到槜李，南边到姑蔑，北边到平原，纵横八百多里，都成为越国的土地。勾践于是制作葛布十万匹，甘蜜一百坛，狐皮五双，晋竹十艘，用来答谢封地的礼遇。夫差非常高兴，赏赐给越王羽毛装饰。
伍子胥听说后，称病不上朝。
夫差看到越国已经真心臣服，于是深信伯嚭的话。一天，问伯嚭说：“如今四方边境无事，我想要扩建宫室来自我娱乐，哪里比较合适？” 伯嚭上奏说：“吴都之下，高台胜景，没有比得上姑苏台的，然而先王所建造的，不足以满足宏大的观赏需求，大王不如重新改建这座台，让它高得可以望见百里之外，宽得可以容纳六千人，聚集歌童舞女在台上，可以尽情享受人间的欢乐。” 夫差认为他说得对，于是悬赏寻求大木材。文种听说后，向越王进言说：“我听说，‘高飞的鸟，死于美食；深泉的鱼，死于芳饵。’如今大王志在报复吴国，必须先投其所好，然后才能控制他的命运。”
勾践说：“即使投其所好，难道就能控制他的命运吗？”
文种回答说：“我用来攻破吴国的有七条计策：一是捐献财物货币，来取悦吴国的君臣；二是高价收购吴国的粮食草料，来耗尽他们的积蓄；三是进献美女，来迷惑他们的心志；四是进献能工巧匠和优良木材，让他们建造宫室，来耗尽他们的钱财；五是进献阿谀奉承的臣子，来扰乱他们的谋略；六是迫使吴国的谏臣自杀，来削弱他们的辅佐力量；七是积聚钱财训练军队，来趁吴国衰败时进攻。”
勾践说：“好啊。今天先实行哪一条计策呢？”
文种回答说：“如今吴王正在改建姑苏台，应该挑选名山的神奇木材，进献给他。” 越王于是派三千多名木工进山伐木，经过一年也没有收获。
工人们思念家乡，都有怨恨不满的情绪，于是唱起《木客之吟》：“朝采木，暮采木，朝朝暮暮入山曲，穷岩绝壑徒往复，天不生兮地不育，木客何辜兮，受此劳酷？” 每到深夜长歌，听到的人都感到凄凉悲绝。
忽然有一天夜里，天生下一对神木，粗大二十围，长五十寻，生长在山南面的叫梓木，生长在山北面的叫楠木，木工们惊奇地看到，认为从来没有见过，跑去报告越王。群臣都祝贺说：“这是大王的精诚感动了上天，所以天生下神木，来慰藉大王的心意。”
勾践非常高兴，亲自前往设祭后才砍伐木材，加以雕琢打磨，用颜料绘上五彩龙蛇的花纹，让文种乘船沿江送去，献给吴王说：“东海的贱臣勾践，仰仗大王的力量，私下建造小宫殿，偶然得到巨大的木材，不敢自己使用，冒昧地通过下属官吏进献给大王。” 夫差看到木材异常，非常惊喜。
伍子胥劝谏说：“从前夏桀建造灵台，商纣建造鹿台，耗尽民力，最终导致灭亡。勾践想要危害吴国，所以进献这些木材，大王不要接受。” 夫差说：“勾践得到这样的良材，不自己使用而献给我，这是他的好意，为什么要拒绝呢？” 于是不听伍子胥的话。于是用这些木材建造姑苏台。
三年收集材料，五年才建成，高三百丈，宽八十四丈，登上台可以望见二百里之外，原来有九曲小路可以登山，到这时又拓宽了。百姓日夜劳作，死于疲劳的人，不计其数。有梁伯龙诗为证：
千仞高台面太湖，朝钟暮鼓宴姑苏。
威行海外三千里，霸占江南第一都。
越王听说后，对文种说：“你所说的‘进献能工巧匠和优良木材，让他们建造宫室，来耗尽他们的钱财。’这条计策已经实行了，如今在这高台之上，必定要挑选绝妙的歌舞来充实它，没有绝色美女，不足以满足他的欲望，你为我谋划一下吧！” 文种回答说：“国家兴亡的命运，由上天决定，既然天生下神木，哪里会担心没有美女呢？只是在民间搜寻，恐怕会惊动人心，我有一计，可以遍览国内的女子，任大王挑选。” 不知文种说出什么计策？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