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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以标准的战场救护姿态,扛起胡英子,走向十四号别墅的大门。

白衣女仆一脸焦虑与惶恐,垂手而立。

“哥哥”径直把胡英子扛进客厅,如搁置精致的陶瓷饰品,小心翼翼地将陷人昏睡的女孩儿摆放到长沙发上。

白衣女仆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 显然没人教过她哑语。

“哥哥”冲白衣女仆做出“醉酒”的手语。

尾随“哥哥”而人的是董季平的一声轻笑: “兄弟,你不用跟她打手势,她能听见,只是不能说。”

董季平相信,“哥哥”--哥丹敏回头望向他的眼神里,一瞬间,有种杀意。

这是一个称职的特工,杀意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倏忽转换为某种“刚刚得知”的茫然。

董季平很想补充一句:“这个女人的舌头被连根割去,是拜您所赐。”当然,他不会把这样的话讲出来。

“你能把她弄上床吗?”哥丹敏转向白衣女仆,用一口蹩脚的汉语发问。

董季平又是一声轻笑:“兄弟,她是你的同胞,你不如跟她说千塔国北部方言。”

董季平相信,杀意第二次在哥丹敏的眼睛里一闪而逝。

白衣女仆连连摇头。

“就这样吧,”董季平友好地将右手搭上哥丹敏的肩头,“让她在沙发上好好睡一觉。我们得赶紧回到宴会,我们亲爱的洪总,不知道还有什么新的戏码需要我们呢。”

董季平相信,汉语能力有限的哥丹敏应该听不懂“戏码”这个新鲜的词汇。

“交给你了。”哥丹敏这次说的是千塔国语。

让董季平没有想到的是,白衣女仆美丽的大眼睛里竟然泪光盈盈。

他不知道,那泪水是因为哥丹敏,还是因为胡英子。

董继平调阅过别墅区的贵宾名单,他知道, 哥丹敏曾在这幢别墅里住过,不止一天。

与“赌命”归来喝下董季平递给她的饮料, 沉睡整整十八个小时全然无梦不同,这一夜,喝下同样的饮料,胡英子睡得却并不踏实,尤其是将醒未醒的黎明时分,胡英子陷人泥泞般的梦境中无法自拔,她在梦中喊叫、哭泣,无助得像一个被扔进河流的布娃娃。

胡英子梦见自己在一条狭长幽深的隧道中醒来,那是一条穹顶渗水、两壁遍布青苔、地上铺有两条铁轨的废弃隧道。她梦见自己的手指滑过青苔,蛇皮般的凉意直透她的心扉。她扪心自问:莫非我已经死去,被埋进坟墓?我的肉身已经腐烂,我的灵魂正在寻找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听着远处传来訇然作响的沉闷回音,她不知那是大战如期爆发,还是不期而至的地震。

胡英子在梦中优虑地揣测:隧道即将坍塌, 她将被第二次埋葬。

很快,她捕捉到一束光,宛若独眼的车灯射进幽昧腥湿的隧道。她知道,光源就是隧道的尽头。在这份恍惚与憧憬的驱使下,她拼尽全力, 向着那条幽深隧道的尽头狂奔而去,然而,她的双腿却仿佛被无形的枷锁束缚,无论如何挣扎. 都无法迈出那关键的一步。她想,是了,我在做梦。好吧,她告诉自己,那就停止挣扎,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的旋律响起之前,再睡上几分钟。

然而,正当胡英子准备就此沉沦之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抓住她的右腕。

她本能地想要反抗,想要大声呼喊:“别抓我的手腕!请不要用这么大的力气!你知道吗? 对于一个射击运动员而言,手腕的稳定性远比扣动扳机的手指更为重要!”遗憾的是,尽管她能张开嘴巴,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那一瞬间,胡英子想到了无声的女仆,她猜测她的女仆不是不能说话,而是基于某种致命的禁忌,迫使她永远不能开口。

那只牢牢抓住胡英子右腕的手,对她的无声挣扎与恐惧置若罔闻,反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牵引着她在隧道中疾驰,奔向尽头的那束光。胡英子非常害怕自己的头颅撞上穹顶或两壁,但神奇的是,在那只手的拉扯下,她飞翔得相当流畅。一闪而逝的心旷神怡,宛若第二只飞碟在抛射器的出口被胡英子手中的霰弹枪击碎, 散出一团令人心醉的红雾。

终于,她飞出了隧道,重见天日,却发现自己的脑袋枕在一条废弃的铁轨上,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铁轨冰冷的金属质感。她的视线逐渐清晰,隐约看到一个男人的黑白侧影,那个男人坐在前方的铁轨上,疲惫到几乎把脑袋埋进并拢的双膝里。

他是谁?

董教官?洪德全?还是洪德全暗示的那个来历不明,赋予胡英子重大使命的神秘男人?

就在胡英子试图撑起身子,看清男人的面容时,那个男人朝胡英子转过脸来,露出一丝再熟悉不过的微笑。

“爸爸--”

胡英子终于在梦境中喊出了自己的声音。

胡英子的右手抚过自己的脸庞,真切地触碰到泪水时,她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白衣女仆站在客厅的长沙发前,双手合十,做出一-个“谢射天谢地”的手势。

毫无来由地,胡英子任由自己从梦境延续到现实的泪水尽情地流淌。她挣扎着直起半个身子,试图抓住白衣女仆,无论是她的一只手,还是她的一片衣角。

胡英子轻声说:“谢谢你。”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地看见白衣女仆慌乱而欣慰的面容,她看到白衣女仆情难自禁地俯下身子,在她的脑门上留下惊鸿一瞥的一吻。

白衣女仆如鸟儿般扑棱着翅膀飞进厨房。胡英子想,她应该是为自己准备早餐。

尽管噩梦连绵,胡英子沐浴更衣之后却神清气爽,夹杂着一丝青柠檬的酸甜。她希望这样的梦境可以无数次重复,不为别的,只为在那虚幻的梦境深处,再一次邂逅将她从幽暗隧道中拉出的父亲。

胡英子没有急于坐到餐桌前,她推开十四号别墅的大门,天际正渐渐从黎明中苏醒,宛如蛋清般纯净柔和的晨光,轻轻洒落在花圃中的龙船花上,也为那些辛勤劳作的工人后背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蹲坐在别墅门口的猫,脑袋伸向一只黑碗,旁若无人地进食。她想,是了、洪总说过会送些猫粮过来。她没有打扰进食的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心想,活着真好。

“活着真好。”这是杜老师在早餐桌上对胡英子正式且意味深长地说出的第一句话。

在此之前,他非正式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非常荣幸,能够陪同英子姑娘共进早餐。”

胡英子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陪同她共进早餐,不是杜老师的意愿,而是来自洪总的刻意安排。

胡英子看过花圃和花工,看过狸花猫吃猫粮, 回到餐桌前坐下,拿起刀叉之时,杜老师缓缓踱人.仿佛刚才未闭合的别墅房门.是特意为

他而开。

白衣女仆应该是事先得到通知,用黑漆滚花的托盘为杜老师端上早餐,澄黄的小米粥、 剥壳的白水鸡蛋、煎至微黄的馒头片、单独配制的水果沙拉,以及一块盛在雪白瓷碟中的红方腐乳。

杜老师用红酸枝木筷挑下一星腐乳,涂抹到白水鸡蛋上,略显贪婪地一口吞下半个鸡蛋,志得意满地端起粥碗,呼呼吹气,吞下一口小米粥,说出了“活着真好”四个字。

胡英子没有动刀叉。

“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经济条件很差, 经常是这样一块腐乳配两个馒头,就算是正餐。 人啊,真是奇怪的动物,没想到,这一辈子就爱上了这种红方腐乳。你可以尝尝…”杜老师举起筷子,招呼胡英子。

胡英子依然不动刀叉。

“孩子…”

杜老师再次开口,胡英子有种猝然跌人梦境的错觉,莫非那个坐在铁轨上的男人,不是董教官,不是洪德全,不是胡海川,而是这个一头长发在风中凌乱飘舞的编剧老师?

“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差不多应该就是你这个年纪。”杜老师搁下筷子,用手指拈起一块馒头片。

“爹味。”胡英子暗自呢喃,这一瞬间,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股居高临下之感,仿佛站在了岁月的高处审视。她知道,这个男人,他老了。

胡英子拿起刀叉,开始吃自己的面包和培根,从容地饮下温度刚刚好的牛奶。她看到白衣女仆露出会心的微笑,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秒。

杜老师是绝顶聪明的人,他明白自己提到女儿时,已经被胡英子在内心嘲笑了,他选择了一言不发,安静地享用自己的早餐。

“欢迎你到我的书房做客-这是我的荣幸。”杜老师用雪白的餐巾抹拭着嘴角,矜持地结束了他的早餐。

胡英子知道,这不是杜老师的“荣幸”,而是一个明确无误的指令。

九号别墅与十四号别墅的结构布局毫无二致。不同的是,如果说胡英子的书屋是半个空空如也的乒乓球室,那么杜老师的书房就是一个在层层书籍与文稿堆砌中挖掘出的山洞。一张宽九十厘米的单人床塞在摇摇欲坠的书山之中,显然,很多夜晚,杜老师就蜷缩在这张小床上,沉人酒意醺然的混乱梦境中。

杜老师推开房门,胡英子一眼就看到桌上、 地上、床头柜上胡乱扔着的十余个全空或半空的威士忌酒瓶。弥漫整个空间,浸润到每一件家具、每一本书籍中的酒馊、烟垢,以及老男人由内向外散发出的特有的酸腐味儿,让胡英子后悔自己没有戴上口罩。

“我没有英子姑娘那么高的待遇,洪总没有给我配备一个专职服务员…”杜老师抬手虚指门外,“她们像机器一样,按时为我送上一日三餐,隔上三天为我打扫一次房间……而且,我从来不让她们进我的书房。”

胡英子茫然站立在书房门口,她注意到唯一一面没有被堆至天花板的书籍遮挡住的墙壁上挂着一台五十五英寸的液晶显示器。这几乎是书房里唯一的“高科技设备”,而这样的设备是胡英子不能拥有的。

“那就是一台显示器,不能看电视,也不能联网。”杜老师冲胡英子眨眨眼睛,仿佛即将与她分享一个小秘密,“我用它看电影…”杜老师指向连接显示器的银色金属盒子,“这玩意儿, 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很可能没有听说过,那叫dVd播放机,用来播放刻录到光盘上的视音频文件。”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这样的机器,我父亲用它给我看训练或比赛的视频。”胡英子的脸上浮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怀旧般的微笑。

“如果你需要这样一套设备,我可以向洪总汇报。我有上千部精彩的dVd影片,你可以随便看。”

随着杜老师手指的方向,胡英子的目光飘向书架上横七竖八堆满带盒的dVd光碟,这不禁让她迅速联想到一家快要倒闭的dVd光碟出租店。

胡英子没说“好”、但也没拒绝,她轻轻地“哦”了一声:“以前,我是没有太多时间看电影的。”

杜老师立即接上:“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

他招手示意胡英子走到桌前,拉出沉重的橡木座椅,请她坐下。

胡英子有些迟疑,然而她发现,除了这把与她书房里一模一样的橡木扶手椅,她实在是无处可坐--她绝对不可能坐在杜老师狭窄的单人床上,她担心自己只要在那张床上坐上十分钟,就算之后洗上十次澡,也无法去除那股子老男人的异味。

胡英子坐在书桌前,面对巨大的落地窗。厚重的紫红色窗帘将窗户封闭得严丝合缝,仿佛窗外的阳台上蹲伏着一头通体漆黑、双眼幽绿、呼呼喘气的怪兽。

杜老师流露出一丝让胡英子不可思议的尴尬,他搓着双手,嗫嚅道:“没什么给你喝的, 你不喝酒……我没有手机,这里也没有电话,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使唤的人,没法给你弄杯咖啡,或者茶。”

胡英子想,看来并没有人把自己的“背景” 事无巨细地向杜老师报告,比如,她不喝咖啡也不喝茶,她只喝纯净水、牛奶和新鲜果汁。胡英子静默三秒后,轻声说:“不用了,谢谢。不用管我,您请自便。”

杜老师捡起酒瓶,抓起一个涂满酒垢几乎已看不清本色的厚底玻璃酒杯,为他自己斟上半杯威士忌。胡英子想,杜老师刚才那番略显突兀的抱歉,至少向她传达了两个信息:其一,他和胡英子一样,亦是“囚徒”,他被囚禁于此,与外界全然失去联络,他甚至比她更糟糕,更多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陷落于这幢除他之外空无一人的别墅之中,所以,他把自己关进书房, 紧闭房门和窗帘,换取衰老的野兽潜藏于洞穴深处般的虚假的安全感:其二,现在,这幢别墅里只有他和胡英子两个人,这里没有任何可能联网的高科技设备,他和胡英子之间的交谈,绝对不会被第三个人监听。

问题是,杜老师为什么要暗示自己这些?

胡英子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杜老师的脸庞上,她漫不经心地扫视混乱的书桌,看到散乱的稿纸和→堆长长短短的铅笔。她没有拿起任何一页手稿浏览,而是发出一个略带疑问的音节:“嗯?”

喝下一口威土忌的杜老师迅速恢复博学而矜持的姿态:“英子姑娘,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用电脑写作吗?”

胡英子点头。

“海德格尔.”杜老师问,“听说过吗?” 胡英子很快地摇头。

“一个非常有名的哲学家,德国人。非常不幸,他曾经拥护希特勒。”杜老师缓缓后退两步, 在他的窄床上坐下。

希特勒,胡英子是知道的。海德格尔这个名字她也是记得的,她还记得雅斯贝尔斯、让-保尔·萨特和西蒙·德·波伏娃,甚至记得海德格尔的小情人,着名的汉娜·阿伦特。当然,她记得的只是这样一些名字,记得的是童年时光,记得的是母亲把她打扮得像个漂亮的小公主,牵着她的手带她去咖啡馆的日子,还有那些衣冠楚楚的叔叔或伯伯,隔着格子桌布和一束娇艳的玫瑰,含情脉脉地望向她风情万种的母亲,笼罩在咖啡和香烟的氤氲之中,温文尔雅地对母亲说出这些名字。母亲出走后,胡英子从母亲的书架上找到一本《鼠疫》,大约读了二十页,她对故事不感兴趣,只记住了扉页上那个英俊深沉的美男子,他的名字叫阿尔贝·加缪。

胡英子不想让杜老师,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些。她就是一个走投无路、任人摆布,除了会打枪一无所长,几乎没有读过一本书的傻姑娘。

胡英子任由自己在记忆长河里肆意流淌,她想,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昨天夜里,她梦见了父亲,此刻,又豪无来由地想到了母亲。也许. 这是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她并非孤独一人. 并非赤条条地来夫无牵挂,至少,她是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的女儿。

\".…海德格尔说过、打字机毁掉了书写. 它从人的身上收回了手的根本地位。”杜老师的声音回荡在胡英子的耳畔。

“这是哲学吗?”胡英子淡淡地反问。

“算是吧,更多的是生活。事实是,他们不让我用电脑……”杜老师压低声音,仿佛阳台上的那头怪兽正竖起耳朵,“他们甚至担心一台不联网的电脑也能存储或者传输某些致命的秘密。”

胡英子可以说:“我跟你不同,我没有任何秘密。”

她也可以反问:“杜老师您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

甚至还可以单刀直人:“杜老师您把我叫到这里,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配合洪总的游戏吗?”

当然,胡英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她就那样安静地坐在书桌前的橡木扶手椅上,眼神涣散,仿佛坐在这里的,只是胡英子的3d投影, 而她的“真身”早已置身于数万光年之外的另一个时空中。

“我听说……”杜老师轻抿一口威士忌, “不久之前,你的父亲失踪了?”

胡英子的目光慢慢汇聚到杜老师手中的酒杯上,轻轻地说:“我父亲经常消失,只不过,这一次,他消失的时间更长一些…我的母亲,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消失了。”

“所以,与大多数人不同,”杜老师字斟句酌,“你活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比他们多一个目的,那就是寻找你的父亲和母亲。”

胡英子怔怔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仿佛根本不明白杜老师话中的含义。然而,她比任何人都更为明了,杜老师正以她的双亲为筹码,施加无形的压力,警告她不可轻举妄动。她想,面前的这个男人比洪德全要高明一些。

“如果他们需要我,他们会找我的。”良久, 胡英子垂下头,喃喃自语。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努力地活着。 不为自己,也要为你的父亲和母亲。”杜老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以掩饰他的说教意味,“在这里, 想要好好活着,就意味着不惜一切代价配合洪总,不不不,不是配合,而是迎合。迎合他的胡思乱想,迎合他的自以为是,迎合他的多疑善变,迎合他的执念妄想。洪总很欣赏你,不惜当众释放对你的赏识,说实话,这让我很是嫉妒。 但是,你却辜负了他对你的欣赏。”

胡英子一言不发地静听杜老师的独白。该来的一定会来,她不知道,杜老师对自己的训斥是他的主意,还是奉了洪德全的指示?或者,借训斥自己之机,发泄对洪德全的不满?

“在这里,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洪总。我们所有人,都是配角,都是戴着镣铐的配角。那些坐在冻库般冰冷的车间里,每天敲打十二个小时键盘的人,他们是微不足道的群众演员。一个好的配角,一定要知道按剧本演戏,不能加戏, 不能乱说台词,更不能拒演。而你…….”

杜老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凝视着胡英子的脸。

“哦,我演砸了你的剧本。”胡英子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讥讽。

“不是我的剧本,而是你的角色!”杜老师是那种永远不会在语言上服输的人,“我不知道你来到这里的真实角色,孤身寻父的义女?背负神秘使命的特工?还是被绑架、诱拐的良家女?我不知道谁给你写了剧本,但我知道,当你拒绝和洪总一起玩游戏,你就已经演砸了你的角色。”

“还有挽救的可能吗?”胡英子现在开始相信,今天清晨的约见,绝非洪德全的主意,只能是杜老师的别出心裁,她决定多说两句,以“配合”他继续把戏演下去。

“示弱!”杜老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摸索到酒瓶,给自己再斟上半杯。

胡英子在心里冷笑,她想,杜老师原本想用的成语应该是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之类,谢谢他多少给自己留了点儿面子。

“比如,通过你的仆人,央求他给你一套dVd设备;再比如,请他给你的猫取个名字……我听说,你收养了一只流浪猫?”

“那不是我的猫,那是洪总的猫。杜老师, 洪总不是这里的主角,他是这里的主人,别说猫,这里的每一只老鼠都是洪总的。”胡英子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杜老师似乎没有料到胡英子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住,忘记了喝酒。

“这是对的。只有认定洪总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才能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别的意思,英子姑娘,我只是…我真的……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我女儿的影子。”

胡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谢谢!”

杜老师将半杯威士忌一口喝下,皱着眉头, 像是饮下一杯毒药,过了好一阵子,两腮的肌肉才松弛下来。他朝着胡英子逼近半步,胡英子身体后仰,后背紧贴橡木扶手椅,保持背部和腹部核心肌肉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一旦杜老师试图扑向她,她将给予这个老男人的下腹致命一击。

然而,杜老师并未像猜想的那般,而是颓废得如被雷电猝然击中的枯木。他一手持空酒瓶, 另一手持空酒杯,双手微举,状如投降:“我只能这样生活,我得喝一口酒,吃一碗粥,配一方红腐乳。我没有办法………他,每个月,给我的瑞士银行账户打人五千元,是瑞士法郎。请问,我亲爱的英子姑娘,我如何才能享用这笔丰厚的存款?\"

“这是一个借酒撒疯的老男人设下的圈套。” 胡英子在内心深处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她依然一脸魂在天外的茫然,说:“我不知道,我的衣柜里有七万美元,现钞!\"

杜老师伸出右手食指,怜爱地碰了碰胡英子的鼻尖:“聪明的姑娘,至少……如果……那个人死掉,而我们还活着…·你有七万美元现钞, 我有超过二十万瑞士法郎……\"

他究竟想说什么?胡英子仿佛单脚踩在悬崖间的钢索之上,如果他想“熬”死那个人, 他比那个人年长,显然,他是“熬”不过的;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想推翻甚至杀掉那个人--当然,最简单的方式是出卖那个人. 让那个人的敌人推翻或者杀掉对方。杜老师究竞是在试探,还是在策反?

敲门声响起。

胡英子的身体骤然倡硬,仿佛被来历不明的子弹击中后心。

是敲响九号别墅大门的“砰砰”声。

杜老师拉开大门,站在门外的是胡英子的白衣女仆。

女仆焦急而短促的手势表明:大老板召见胡英子。

洪德全的“椭圆形办公室”,沉重的双开橡木门外,靠墙摆放着六张高靠黑木框架皮革蒙面的扶手椅,以供等候洪总召见的人暂坐,宛如六个没有面目的卫兵。

胡英子被身着迷彩军装的副官用大排量越野车接至“醒狮集团”总部大楼,在副官的陪同下来到洪总的办公室门外。副官低声告诉她,静待洪总召见,随后双手在嘴前合拢,作出喇叭的手势。

胡英子短暂地联想到在医院候诊、喇叭里呼叫患者姓名的场景。如果紧闭的木门之后是一个医生,那么,她只能是一个病人,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病。

踏出电梯,胡英子一眼看到董季平的背影, 后者伫立在候见椅对面的窗户前,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董季平没有回头,胡英子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走近向他问候。略一思索,她悄然行至候见椅前,在第二把椅子上坐下,腰板挺得笔直, 眼神垂向地面,双手搁到膝盖上。

董季平当然注意到被副官引领而人的胡英子,他正是在那一刻起身离开候见椅,快步走到对面的窗前,背转身子,面朝窗外。他知道“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厅被数个摄像头严密监控,说不定、生性好奇的洪总正坐在宽大舒适的皮转椅里,盯着铺满整个墙壁的显示器,饶有兴致地观察和聆听他的保安经理和他的枪花小姐在他眼皮子底下密谋。

让董季平略感欣慰的是,胡英子似乎明白他的心思,并未主动靠近。

董季平在“椭圆形办公室”的门外已经等了整整半个小时。

被洪总召见、匆匆赶来的董季平轻叩沉重的木门,得到的是扩音器里洪德全干巴巴的两个字:“稍等。”

董季平很清楚,洪德全这是在玩弄某种“审讯技巧”:把审问的对象带进审讯室,审讯者却迟迟不肯露面,让被审问的对象忐忑不安地揣测审讯者究竟想知道什么,或者说,瑞测审讯者究竟已经知道了什么。董季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紧跟着把胡英子带来?难道自作聪明的洪德全想要让他和胡英子玩一出“对质”的把戏?董季平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如果他和胡英子不是“对质”,而是联手对付洪德全,洪德全岂不是把自己变成了老鹰爪子里的小鸡?显然,坐在“椭圆形办公室”里的男人应该不至于愚蠢到那个地步。

大约五分钟后,扩音器里响起洪德全略显轻佻的声音:“有请董经理。”

这声音,在董季平听来,竟似带着几分猫捉老鼠般的意味,瞬间触动了他内心最敏感的神经。一股寒意悄然升起,化作细密的汗珠,自他的后颈缓缓滑落,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直至尾椎,汇聚成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董季平从胡英子身前走过,迈向沉重的房门时,察觉到胡英子并未拾头,这样的回避显然是刻意的,但总比眼神交流,甚至停下来交谈要稳妥得多。他想,这个姑娘远比她的外表看起来更为心机缜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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