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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进湖中的小小枯叶引开一圈圈的水波,红柿的倒影霎时间被揉碎,又在水面的渐趋平静中被重新拼回。

“……所以,此番我想请求天下书局,能将天道阁一事昭示天下。”将他在天道阁中的所见所闻尽数道出后,季裁雪直白地切入了此行最直接的目的。到底是打过腹稿,他这番话说得很是流利,纵然是面对豹头环眼,满面凶相的管玉格,他也没有露怯。

当然,身处博弈之中,他也不能露怯。

“一来,天道阁阁主惑世盗名,德不配位,所做下的这累累罪行,我想,有必要让天下人知道——对于那些于天道阁失踪,含恨而死,被天道阁阁主吞食的修者,这也算是给他们的亲友一个交代。”

“二来,我想借此召集此间义士仁人,共同讨伐天道阁。”

他语调平静,并未用激昂慷慨来掩饰自己的私心。不过看似从容的外表下,他能听见自己稍快的心跳,他直直与管玉格对视,他已经猜到,作为傅盈天口中“资历数一数二”的老师,管玉格的决定可以说是左右他此行成败的关键。

在他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缓缓收紧后,他得到了管玉格的回答:

“千年以来,天道阁阁主诓骗世人,以权谋私。褫其华衮,示人本相,确有必要。”

对这似是认可的话语,季裁雪却不敢高兴得太早——

甚至他还觉得有些古怪。

天下书局作为大型出版社,在修真界可谓家喻户晓,不仅影响力大,口碑也极佳。这样一个组织,想必会爱惜自己的羽毛,对散播出去的一字一句负责,以维护和巩固自身的可信度和权威。而他今日告知管玉格的这些天道阁秘辛,却是未经验证的,甚至现在都只有人证,连物证都暂时还没到手……

管玉格真的会冒着让天下书局散播谣言的风险,如此轻易地就许诺帮助他吗?

他心中七上八下,是以,在听见管玉格以转折为头再度开口时,他反倒松了口气。

“不过,关于你那第二个请求,我想,你应该了解一件事。”管玉格语调不疾不徐,深沉的眼睛中映照着少年略显紧绷的神色,“天道阁阁主作为天道法则的投射,只要天道仍在,他就不会消失——也就是说,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不死之身。若你讨伐天道阁的目的后还跟着诛杀天道阁阁主的企图,我劝你还是早日放弃吧。”

管玉格看穿了他对天道阁阁主的杀意,他并不意外,但管玉格透露出的信息却着实让他瞪大了眼睛,连同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可是、可是倘若阁主是不死之身,他又为何会要以人为食。”大脑在几秒的宕机后开始了飞快的运转,季裁雪眉心一皱,指出了他搜寻到的一个漏洞,“我亲眼所见,当时他被反噬所伤,十分虚弱,但在吸收了一具尸体后,他立刻恢复到了最佳状态——无论是身体面色,还是灵气水平。”

“他不会死,但这并不等同于,他不会衰弱。”管玉格淡淡道,显然预料到了季裁雪会有所质疑,“是作为饮血啖肉的衣冠禽兽,以此间万人之上的实力活着,还是表里如一地高节清风,却以蝼蚁般的姿态苟活于实力至上的修真界——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并不是困难的选择。”

季裁雪张了张口,却是无言以对。

他自然记得崔九重对他施展搜魂术而遭到反噬时,那苍白的,令他幸灾乐祸的面色。也记得那时崔九重即便已经脚步踉跄,也没有让静守一旁的、他那被傀儡术控制的肉身上前搀扶,甚至崔九重都没有放慢哪怕半拍的速度。

无论是因为自私自利,还是出于不容侵犯的傲慢,崔九重都会毫无疑议地选择前者。

“不能杀死他,那控制他呢?”季裁雪一字一顿,心中是难以平息的震颤——或许就是几天之前的他自己,都不会想到今日他会这样,主动到似乎有些急切地,商讨杀死一个人的计谋,“重伤他,再控制住他,让他无法吞噬他人来恢复力量,那样的话,一个虚弱的天道阁阁主,也就无法再为非作恶了吧。”

“确实是个可行的方法。”管玉格脸色未变,“不过若真如此,你必然会成为这场正义讨伐中的牺牲品。”

此话一出,一直面无表情地,以保护姿态站在季裁雪身后的张子珩眸光蓦然一凝,掀开层仿佛带着幼崽的猛虎感知到潜藏危险的冷意。

“他还没有解开你身上的傀儡术。”管玉格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张子珩身上溢出的寒气,眼神始终不轻不重地落在季裁雪的脸上,“傀儡术不会让你和他一荣俱荣,却会让你与他一辱俱辱,一旦他衰弱了,作为他傀儡的你,也会变成一个废人。”

“那些义士仁人,恐怕多半会‘以大义在先’,选择‘忍痛’牺牲你这个不过金丹、无门无派的小人物。”

“你会成为为这场正义讨伐增添一抹悲壮色彩的,一缕尘埃。”

仿佛恫吓又仿佛告诫的话语并未使得少年就此退却,又或许,那本便不是老人说出这些话的本意。

季裁雪凝神半晌,反倒镇静了下来——管玉格否决了他的方案,却并未拒绝他的请求,他猜或许管玉格其实早已拿定了主意,于是主动开口问道:“晚辈不才,还请管老指教。”

话音刚落,管玉格的神色便有了明显的变动——他那两道斑白却依然浓重的剑眉倏而下压,眸间似是闪过不虞之色。然而未等季裁雪有所反应,他便黑着一张脸开了口,却是正常回答了季裁雪的问题:

“天下书局的藏书阁之下,还有一处存放奇珍异宝的塔楼,即地底塔。”

“多年以前,我遍历天下,搜寻世间珍产淫货,瑶草奇花;最后造访昆仑,求得祝渊仙尊为我熔铸出一口奇棺。我为它取名为阴阳椁。”

“阴阳椁是为封印天道阁阁主而诞生,然而因为种种变故,我没有使用它,而将它存放于地底塔中。”

“如今你以征讨天道阁为目的寻上门来,大抵是天命注定阴阳椁不会永远在塔中落灰。既如此,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直到在六栋藏书阁正中站定,季裁雪的脑袋里仍是一团乱麻。

他微微扬起脸,天下书局的藏书阁像树林般矗立。带着几分浅淡暖调的阳光被剪成狭窄的光束,透过楼栋间的缝隙,在地上铺出半开纸扇的形状。

他驻足于这并不慷慨的光辉之中,在他面前,是一口狭小的井。

他脑中还有太多极具冲击力的、未被解答的困惑——管玉格为什么会建造一个专门为封印天道阁阁主而生的法器?他早就发现了崔九重暗中所行的恶事吗?那为什么他又经年以来未有行动,是缺少证据吗?他说命中注定,是否意味着他早就料到自己会来到这里,会在他的指引下,带走阴阳椁呢?

而现在,这些混乱的问题皆往后退了一步,他低下头,目光扫向这寒碜得与周围景致都格格不入的水井,不禁挑眉问道:“这就是地底塔的入口?”

管玉格对他的震惊视而不见,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没错。”

季裁雪哽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这地底塔的入口一不美观二不隐蔽,叫他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又听管玉格道:“这是我当年亲自设下的井口,千年以来,不乏有人劝我将其迁移或改造,但我依然坚持让它保持原样。任风吹雨打,它也不会动摇分毫。”

季裁雪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其实完全没有被这坚持初心的精神打动,甚至还又给这朴实无华的水井贴上了“钉子户”的标签。

正腹诽着,他目光微抬,却恰恰好与管玉格撞上视线。那轮廓锐利的眼睛酝酿了一潭温水,反差和罕见让季裁雪不自觉地为它停留了目光。可那眸中暖意仍只如昙花一现,随着管玉格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那暖意转而消失不见:

“毕竟我曾经以为,不会只有我一人记得。”

略一怔愣后,季裁雪颤了下眼睫,不等他从疑惑中回过神来,管玉格便再度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地底塔每次限一人进入,塔内收藏有不止十万件珍宝,每一件珍宝又被存于以书本为外形的储物法器中。打开书本,注入灵气,你就能将珍宝从储物法器中取出。”

“不过,对你来讲或许有些棘手的一点是——地底塔中每本书的藏书位置不是固定的。你每次进入塔中,看到的书本排列顺序都与之前不同。而地底塔一次开启最多持续一刻钟。”

“也就是说,你要在这一刻钟之内,从十万本书籍中,找到藏有阴阳椁的那本书。”

从管玉格开口时起,季裁雪便集中起精力聆听这场搜寻任务的规则。越是听到后面,他的嘴唇抿得越紧。他回忆起之前在阴阳城时,他从三本厚厚的名册中寻找师兄的名字的经历——这次的任务或许比那次还要繁琐和困难,并且这堪称苛刻的时限会将他的失败率拉到百分之九十几的地步,至于剩下的那点可怜的成功率,可以用阴阳椁恰好排列在塔底——排列在他来得及搜寻到的范围内的——概率。

“地底塔内,那些书本的每一次排列,都是完全随机的,对吗?”季裁雪又向水井走近了一步,他的手指抚上颗粒凸起的石井边缘,坚硬的触感止住了他指尖的颤意。

“是。”

季裁雪垂眼,望进井中似乎被一层薄雾罩住的静水。从管玉格果断的回答中,他再次肯定,这是一场彻彻底底地被命运左右的游戏。

“我感觉我运气算不上多好啊……”他低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不过反正是个试一试的机会,万一这一次,阴阳椁就正巧刷新在我面前呢?”

“裁雪……”张子珩似乎下意识地想牵住季裁雪的手腕,却在抬手的那一刻生生停下。他嗫嚅少刻,神色从忧虑转向坚决,“不用太勉强,即便拿不到阴阳椁,也总会有办法的。”

但他们心知肚明:不会有比这更合适的办法了。

季裁雪放松了面上的表情,他故作轻松,以求他这总是过于担心他的兄长能放下悬着的心。作为一种安抚,他主动拉过了张子珩的手,在哥哥的手背上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了两下。

他想说一些类似“放心,我一定会把阴阳椁带出来”的话,却在发出第一个音时猛地意识到这话有多像某种会起反向作用的flag,于是霎时哑了嗓子,最后只胡乱地朝张子珩点了点头。

“你倒不必这般紧张。”一旁的管玉格显然完全没被兄弟情深的场景触动,只老神在在道,“只要是你命中注定有的东西,那它必然会来到你手中。”

季裁雪瞥了眼一副玄乎其玄模样的管玉格,没忍住,道了句:“管老似乎在算命上很有造诣啊……”

他的尾音被管玉格一记锋利的眼刀斩断。管玉格抬杖敲了敲地面,道:“直接从这里跳进去,就能进入地底塔,塔内天地与此间反向,最底层则最接近地面,最高层最深入地底。若你一刻钟内还未出来,则塔底会放出灵气,将你强行踢回井口。”

“最后我提醒你一句,任何人一日之内只能从地底塔中带走一样东西。”

“我明白。”季裁雪不会因管玉格并未言明的敲打而感到冒犯,他莞尔一笑,“我很肯定——我现在最想要的珍宝,就是管老为天道阁阁主量身打造的,那口阴阳椁。”

言罢,他回眸给张子珩递去一个告别的眼神,而后纵身一跃,身形转瞬消失在井中。

-

只是很轻微的晕眩感。

季裁雪睁开眼,视线逐渐清晰后,他看到的是意料之中的,一圈圈整齐排列着的书籍。

在几秒的晃神后,他抬起头。太过遥远的塔顶洒下温和的、却并不怎么明亮的光辉,伴随着清脆空灵的铃铛声,酿造出一种古朴而渺然的氛围。

不对。

怎么会有铃声?

季裁雪蓦地转眸,往铃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缀着银铃的链绳圈住细瘦的脚踝,赤足的少年踩过层层围栏,从高处轻盈而平缓地降下,身姿灵巧得像隐于深山中的仙灵。

在话剧般奇妙而美好的表演中,唯一的观众却满面惊愕。

季裁雪一时竟忘却了呼吸,他瞪大了眼睛,瞳孔收缩,反射出颤抖的眸光。

带着铃铛声逼近到他面前的人,有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少年凑近了他,用白皙光洁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脸。少年像是在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而后轻轻开了口,温暖的气流掠过他的发尖——

“你还在感到伤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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