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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如灯盏熄灭,一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仿佛已溺死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脸上渐渐冷却的液体在提醒着他,他仍存活于世,带着满手哥哥的鲜血。

沉默如铁的失神中,他感到一阵气流吹拂过他裸露在外的面庞和脖颈。

他知道有人来到了他面前——那个人离他很近,但他没感觉到对方应有的呼吸。

身体在短暂的迟钝后本能地紧绷,然而被巨大的痛苦与悲痛填充的大脑没能及时地给出下一步的指示。于是他依然僵在原地,什么都没做,直到一簇幽幽的蓝火破开黑暗,熟悉的面容被堪称惨淡的光芒照亮,映进他的眼眸,他才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一般,颤了下嘴唇。

张子珩的面色白得异于常人,配合着淡蓝鬼火,季裁雪慢慢想起——这正是他在冥府暗道的尽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张子珩的模样。

只是初见时张子珩眉眼冷峻,带着不苟言笑的寒霜,而此刻,他的哥哥无比关切而担忧地看着他。

冥官伸出了一只手,想像小时候安慰弟弟那样摸一摸弟弟的头或者后颈,却最终在彻底抬起手来之前又将手放下了。

他的身体再次失去了温度,对于他弟弟来说,他现在的指尖太冷了。

处在怔愣中的少年并未察觉到哥哥这并不明显的动作,季裁雪蓦地睁大眼睛,从喉中溢出的呼唤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他害怕眼前的一切会如泡沫般消散,恐怖的血污又会溅满他的脸庞。

“哥?”

张子珩紧锁的眉峰终于松动了,他的唇角荡开一抹安抚的微笑,他以足够令人安心的速度给出了回应:“别担心,我在你身边。”

季裁雪眨了下眼,某种流泪的冲动在风平浪静时方才显现,他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关把情绪克制住了,只是再开口时,话音中仍有很轻的梗塞之意:“我以为我把你……对不起,哥。”

“那是阁主,不是你。”张子珩斩钉截铁地纠正了他,而后语调又缓和下来。他很认真地看着季裁雪,轻声道,“若真要追究,那也应该怪我在你被阁主控制,坠入湖中之前,没能及时拉住你。”

眼见着自己这分明是用以安慰的话语却让少年眼睛越来越红,张子珩赶忙打住了这个话头。他终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季裁雪的脑袋:“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还有被控制的感觉吗?”

成功被张子珩的话语移开了注意力,季裁雪喉头的颤意终于彻底止住了。他神色一肃,闭上眼仔细感受了一番,再睁眼时,面上有迟疑,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的惊喜:“好像……我和他之间的联系好像断开了。”

话音落下,他眼光微动,看见张子珩绷直的嘴角松了下来。他这才意识到此前一直在冷静地安慰和鼓舞着他的张子珩,其实也同他一样,经受着傀儡术的压迫与折磨。

他害怕自己将刀锋挥向亲人与朋友,他哥哥又何尝不恐惧着,恐惧着真正的他会被困死在他自己的身体中呢?

“那个时候,灵鹿忽然折返,然后停在了诉冤湖上空,是因为他看到了你,对吗?”

“是。当时我的身体被困在傀儡术的仪式中,我的灵魂出于自我保护而脱离了身体。我以为没有人能看到我——连崔九重都没有察觉到……好吧,灵鹿也确实不是‘人’。”他敛下眸中波动的水光,抿唇笑了笑,“我想来找你们,我很幸运地选对了方向,刚好遇上了你和灵鹿。”

“或许是因为灵鹿的某种特质?”张子珩并未多作推测,继续道,“在那之后,它就开始明里暗里阻拦我深入天道阁,我意识到不对,和它交流好一会才大致推断出你当时的状况,准确地说,我那时只解读了两点信息:你会被阁主进一步控制,以及你和灵鹿之间有约定某种暗号。”

“那时我尚不清楚‘进一步控制’会是怎样的程度,但我明白,想要成功对付天道阁,想要救你的话,我必须想办法让你脱离傀儡术的控制。”他说道,他的重心偏在两个“想要”中的哪个,或许两人都心知肚明,“当时阻止仪式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寻求别的方法。后来是灵鹿让我想到了一点——”

“你的冰蟾链可以在两个打过标记的地点间来回穿越,在我们第一次于冥府中遇见时,你便向我展示过它的本领。”那是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到来的、一场猝不及防又被等待太久的重逢,即便他懊恼他当时的表现,在提及那段记忆时,还是不禁心中淌过暖流,“它作为上等的空间法器,却依然无法实现跨位面的穿越,我因而猜想,或许傀儡术也是如此。”

惊讶很快平复,季裁雪思路顺畅地接过了张子珩的话,道:“你猜测或许傀儡术也无法跨越两界进行控制,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他控制我时那种渗透我感官的感觉现在完全消失了,他侵入我身体的灵气倒是还留在我体内,但现在控制它们的人是我。”

他顿了下,将心中浮出的答案脱之于口:“所以这里是……冥府。”

“没错。”张子珩点了下头,解释道,“我使用冥主予我的‘活的身躯’在修真界行动,一旦到了十五日的期限,又或者我主动切断‘身躯’在修真界的连线,我就会重新被转移回冥府。”

“所以方才是你主动切断了连线,你握住我的手,便是为了带我一起转移?”

“我原本是想在实行计划前便把计划告诉你的,未料阁主的追杀会来得这么快。他知道杀死冥官的方法,他操控着你实行的那一击是冲着我的脖颈来的,那一击本会杀死我,可却落偏了。”他说着,看向少年的目光深沉而温柔,“我想是你影响了他。”

“我?”季裁雪指着自己,他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他清楚地记得,在他眼睁睁看着他那被染黑的灵气朝重伤的张子珩挥去时,那种灌满脏腑的绝望。可任他被痛苦淹没,甚至向崔九重低下头颅乞求,他都没能阻拦那锐利的刀锋。

但他最终没有否认张子珩的猜测,他抿了下唇,沉吟道:“在仪式之后,我和他之间建立起的联系确实是相互的,或许有可能我能影响到他,但那种影响恐怕不会强烈,就像我只能使他剑锋偏移,却不能让他收回剑锋……等等,倘若如此的话……”

灵光一现的设想没来得及被说出。他看见张子珩神色一变,他立刻止住声音,当机立断主动拉住了张子珩的手,随张子珩一起附身,躲进他们身侧一座像是桌子的物体的底下。

数秒后,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周遭黑暗,他又一直在与张子珩讨论,尚未来得及好好打量一番他们身处的这个房间。不过现在趴在地上,他感受到手掌下传来的糙砺质感,又听见那房门旋开的声音比木门沉重许多,再结合他们身处冥府,他不难判断出这里是十八洞面壁中的某处洞穴内部。

他没有再想下去。张子珩早在他们趴下时便熄灭了手中的鬼火,直到房门打开,才有光亮从外面传来——依然是幽蓝色的,并不明亮的鬼火之光。

随着来人进入房中,张子珩揽在他肩膀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些。紧张的情绪由此蔓延到他身上,他默默收紧了喉咙……

“子珩,是你吗?”

略显耳熟的声音自上而下传进他耳朵,而张子珩仍保持着按着他肩膀的姿势没有变动。

在他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是曾在冥府为他领路的张为之时,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又宛若叹息:

“你从修真界传回冥府,产生了不小的灵气波动,我已为你设阵隐藏,现在冥府中应该只有我知道你回来了。我不会将你的行踪透露给他人,若你不相信,可与我立海枯誓。”

沉默持续了约莫五秒,季裁雪感到肩膀上的力道松懈了,那寓示着张子珩已做出了选择。

随着两人从桌下起身,黑暗的掩护也就没了必要。张子珩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少年挡在自己身后,然后一抬手,蓝焰攀上离他最近的墙面,眨眼间蔓延开来,点亮了整个房间。

季裁雪的视野受到了遮挡,他看不见老冥官的正脸,只能看见老人被染上蓝调的白须。

“原来你是带人一起转移到冥府,难怪会有灵气的波动。”老冥官的话锋落到他身上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张子珩周身的气场锐利了许多。所幸张为之也意识到了这点,他摆了摆手,道,“我对他并无恶意,也不会暴露他的行踪。”

张子珩不置可否,他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只言简意赅道:“海枯誓为证。”

越过兄长宽阔的脊背,季裁雪看见张为之轻轻地点了下头。

他见证了张为之以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他们的行踪为诺言,与张子珩立下海枯誓,那之后,张子珩的肩颈才稍稍放松了些,但他依然保持着护在季裁雪身前的姿势,没有让自己的弟弟露出太多身形。

“师父,抱歉。”誓言成立后,张子珩先开了口。季裁雪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出口时,却又只剩下决绝的几个字,“我背叛冥府,有负您二十年来的照顾,日后您如何责罚我,我都不会反抗,但现在,我要先完成我那未尽之事。”

“大王尚未发布对你的通缉,即便冥官中已谣言四起,怀疑你叛逃至修真界,但既然没有真正的指令,你便还不算是叛徒。”张为之说道,与张子珩严肃的神色相比,他的表情要松弛得多,这让他看起来像一个慈悲的智者,“而且,大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是安全的,不会有通缉你的命令下达,因为大王他于昨日离开了冥府,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他何时会回来。”

“他离开了冥府?”季裁雪闻言一愣,但他没有出声,只听张子珩用同样带着不易察觉的讶异的语调说道,“自我来到冥府为差,据我所知,这二十年来,冥主从未离开过阎罗海。”

“莫说二十年,我为官百年,也未曾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张为之摇了摇头,神色不似作假,“好在冥府守则中对此类情况记载有应对方案,大王也甚少直接参与冥府事务,他失踪之后,对冥府整体的运行倒也并无太大影响。只是首领忽然失踪,底下做事的免不了会人心惶惶。”

冥主失踪,引来冥官们人心惶惶,对他们二人来说,却是好事。

“你说你有负于我,我却以为不尽然。子珩,你我以师徒相称,相处二十年,我不能说深谙你性情想法,却也算是对你有所了解。”见张子珩未再出声,张为之便主动开口道,“你并不是做事不计后果的人,你清楚背叛冥府的代价,但还是选择了做这件事,这便足以证明这件事在你心中的价值和地位。我作为你师父,也无权强迫你放弃一件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事。”

他说道,最后微微一笑:“即便你背叛了冥府,你也并未背叛我。”

站在张子珩身后,季裁雪只能感觉到流动在周身的空气从凝滞变得和缓,又糅入太多复杂的情绪。到头来,他只看到张子珩朝老冥官抱了一拳,他听到他哥哥的声音,仍然沉若磐石:“多谢师父。”

“我在半路察觉到灵气波动而赶来这里,其实手上还有未处理完的事务,现在我得先离开了。”张为之摆了下手,他的目光自张子珩肩头穿过,对上季裁雪的眼睛。他挑了下眉毛,忽然道,“唉,这个孩子,我见过你……啊,你是楚连微的师弟,对不对?”

张子珩的手几乎立刻抬了起来,条件反射地斜斜地挡在季裁雪前面。而季裁雪则因为那个久未出现的名字晃了神,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但脸上的表情却已然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你的名字在冥府的通缉榜上,这里的冥官没有不认识你的,子珩,你最好还是尽快带他离开冥府——现在大王失踪,拿走一份‘活的身躯’对你来说并非难事。”他说道,叮嘱完张子珩,又将目光移回到季裁雪身上。他张了张口,似乎有所犹豫,过了几秒才出声,“有一件事,我想你恐怕还不清楚,你的师兄也在大王失踪的那天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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