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其来的剧烈颠簸结束之后,飞船很快又恢复了平稳的飞行状态,仿佛方才那宛如跳楼机般的惊悚震荡从未发生过一般。
“别紧张。”闲慈低声开口,他的目光从头顶移开,落到季裁雪身上。他右掌下的灵气在短时间内凝聚成团,脱离他的掌心,平稳地悬浮在了法阵上。让他得以从控制台处脱身,走到季裁雪身边,给人搭了一把手,“有人在上面,但我想……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
“一个人?”季裁雪问道,一边扶着闲慈的手臂站了起来。
他并没有多慌张,毕竟与他同行者,一个是修真界中难逢对手的摇光仙尊,一个是来自仙界的凤凰族族长。有如此阵容,无论如何,他也不至于在一开始就怯场。
“多半是。”闲慈说道,伸手拉开了前舱与中间舱室之间的门。
这艘飞行法器只在中间舱室的一侧设有供人上下的“门”——准确地说,是可以开洞的木板。那块木板平时看着与它周围的其他木板融为一体,看起来别无二致,唯有当长生门中人向其注入灵气时,那块木板才会从中间扩开一个能供人穿行的洞。
也就是说,理论上讲,只有长生门中人能打开这艘飞行法器的出入口。
之所以说只是“理论上讲”,一方面是因为季裁雪认为这艘飞船还是有一定概率被从外暴力突破的;另一方面,他先前在与沈寒、柳朝颜一同北行的路上,曾受柳朝颜帮助,用血液代替灵气完成了这艘飞行法器的认证——也就是说,通过特定手段,即便不是长生门中的弟子,也是可以打开这艘飞船。
从眼下的情况看,那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已经踩在了飞船顶部,却迟迟没有进来,这基本已能排除对方拥有开门权限的可能。
短促的、微小又尖锐的声音透过飞船覆有灵气的木板,炸开在季裁雪的耳边。他循声抬眸,头顶上的木板依然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震动都没有发生。
季裁雪眨了下眼,直觉让他把视线投向了垂手站在一边的摇光仙尊,他问道:“他在攻击飞船?”
“他想要进来。”摇光说道,声音平淡,“飞船不会被他破坏,倘若你不想见他,我们就加速甩开他,直接离开。”
在一击不成后,那种刺耳的、仿佛用匕首槌凿土地的声音还在继续。
季裁雪能捕捉到随着对方的每一次凿击而震荡开来的灵气余波——光凭那厚重而存在感极强的灵气,他就能判断出来者并非泛泛之辈。
这艘飞行法器能在如此强劲的攻击中安如泰山,想必是因摇光使用灵气对其进行了加固和保护。
“外面的人是谁,我认识他吗?”他并未贸然做出决定,而向摇光追问道。
“将你带到修真界来的人,正则剑尊。”
季裁雪怔了下,他耗费了几秒钟去思考这个久违的称呼所指代的角色,他的脑中闪过了他师兄的面孔——在桃花源中,被夺舍的师兄有一双冰冷又印刻疯狂的深红眼眸。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
“他不会对我们动手,对吗?”季裁雪缓缓开口,仿佛将翻涌上来的仇恨又一寸寸地吞咽下,“那不妨放他进来,看看他有什么目的。”
摇光颔首,旋即抬手放出一道灵气。那灵气是透明的,宛若一阵清风,只在掠过衣袖与发梢时留下了它存在的痕迹,最后无声无息地注入侧边的木板中。
随着一个圆形的开口自木板中心向外扩大,尖利的捅凿声停止了。自舱内往外吹拂的风灵气将滂沱大雨牢牢地拦在船体外,直到一道身影从洞口的上面、飞船的顶部翻下,不速之客最终登堂入室,携来一身带着凉意的水汽。
季裁雪嘴唇闭合,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的仇人——传说中曾在此世登峰造极,却因走火入魔而毁于一旦的正则剑尊。
男人身着一通白色劲装,而长靴、腰封、护腕连同头上的箬笠皆为黑色。他没特意用灵气覆在身上隔绝雨水,此刻还不断地有水珠从他被打湿的衣服上滴落,结合着他衣装的色调,倒将他衬得宛若水墨画中行侠仗义的剑客。
但那违和感同样也是显而易见的——季裁雪都无需去联想此人曾犯下的行径,仅在此刻,仅是面对这近在眼前的,所谓的正则剑尊,他都能感受到某种霜雪一般的、凛冽的肃杀之意。
那杀意太过纯粹和冷漠,似乎昭示着,男人的宝剑并非为正义而出,而只因其主人的意愿,以及喋血的本能。
男人的下半张脸被黑色的高衣领遮盖,而额头以上的部分又隐在箬笠的阴影之中。以至于在他的整张脸上,季裁雪能够看到的,也只有那一双眉眼。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他却还是不肯退避地、缓缓而坚决地上移了目光。
他望进了一双乌黑的眼瞳,仿佛窥见深渊的中心。他的呼吸凝滞了数秒,待他回神之时,他看见闲慈用大半个身子挡住了他的视野,将他护在身后,与此同时,他听见摇光的声音响起,仍令人辨不出喜怒:
“你托我出山,遍寻北国收集灵药医治他,就是为了在你后悔之时,当着我的面杀死他么?”
是了。
在那沉默的凝滞之间,季裁雪从男人轮廓凌厉的凤眸中读出的,是锋锐的、冷硬得仿佛没有回转余地的——杀意。
他伸手轻轻扶在闲慈的臂弯处,他能感受到掌心之下闲慈身体肌肉的紧绷,因而更加放轻了手中的力道,以作安抚。
在被不做掩饰的杀意直指眉心之后,他反倒冷静了下来。越过闲慈的肩膀,他看到两位鼎鼎大名的仙尊面对面而立,即便没有一人祭出武器或动用灵气,两人之间还是隐隐呈现出对峙之势。
他因而得以笃信,正则剑尊不会在此朝他动手。
果不其然,在摇光话音落下后不久,男人转动了看向季裁雪的目光。他从怀中取出一个似乎是储物袋的东西,掷给摇光,道:“冰狐血和天山露,还是老样子。”
摇光接下了储物袋,他没有检查里面的东西,便直接反手将其收入袖中:“两日后,我会让灵鹿将药剂带给你。”
正则略一点头,旋即话锋一转:“他的经脉已经恢复了?”
“暂时是。”摇光道,“但要真正回到完好无损的状态,还需调养一段时间。我需要嵩琴草,三株,叶鞘扁平,叶片深棕覆有淡黄柔毛,大多高半尺左右,分布于旭光涯下的山谷之中。”
“知道了,半月之内,我会将它找来,带到长生门。”正则道,依然没回转直指季裁雪的矛头,“他要以怎样的身份待在长生门中,你的弟子?”
“随他的意愿。”
“倒不像是你的风格。”男人说道,语调略冷,又似有某种试探之意,“长生门那一众长老大半辈子都在盼你收徒,盼你培养出一位和你一样超群绝伦的修士,好延续宗门的荣光。而今你拱手让走了掌门之位,成日窝在长生门后山中避世不出。你们那新掌门都将门派上下经营得只知他不知你了,你反倒想重新出世,收徒传道了?”
“若不得飞升,隐退乃至陨落,都是迟早会有的事。”面对正则剑尊的质问,摇光只淡淡地回应了其中一部分的内容,“无论对我而言,还是对你。”
“就像清规那样……”
“够了。”男人的情绪因为从摇光口中道出的那个名号而发生显而易见的波动,他打断了摇光的话,最后扫了季裁雪一眼,“三年之后,我会来长生门接走他。”
摇光并未再开口,而以高高在上的语气下达通知的正则也不欲久留。他后退两步,一如突如其来的造访般,眨眼间便化作一道黑雾,消失在急雨之中。
木板上的洞口在男人离开后迅速闭合。直到闲慈从他身前撤开,转眸向他投来关切而又含有疑虑的目光,季裁雪才从这场来去匆匆的意外中抽离出了思绪。他看向闲慈,本能地想牵动嘴角,露出个令人放心的微笑,可最终还是因为过于僵硬的面部肌肉而只能作罢。他长话短说地解释道:“那个人是杀死我师兄的凶手,他下凡将我师兄夺舍,而后又强行将我带到了修真界。”
闲慈的眉头随季裁雪说出的话语而沉下最终锁紧,他张了张口,却也知道在深仇大恨之前,一切安慰都显得太苍白无力。所以到最后,他只肃着脸色道:“我无法看穿他的修为,那意味着他的修为多半在我之上。裁雪,若你要向他复仇,可一定得等到你能做好充足的准备之时。”
“我明白的,不用担心我,闲慈。”季裁雪拍了拍闲慈的肩膀,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作轻松是否已被凤凰识破——他从来不畏惧向所谓的“不可战胜的高手”复仇,只是在此刻,他难免感到由从天而降的压力带来的凝重——
他似乎只有三年的时间。
“正则的走火入魔之症越发恶化,他不一定能坚持到三年后的今天。”摇光的声音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响起。他声线平淡,可话语的内容却能分明显示出他倾倒的立场。
“可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季裁雪顺着摇光的话问出了他心中的疑窦,“我初次见到他时,他的性情明显不正常地执拗而疯癫,灵气也极为不稳定。还有他的眼睛,那时候他的眼睛是红色的。可刚刚的他身上没有任何走火入魔的表征,连同他的眼睛都变成了黑色。”
他永远无法忘却那场血腥的初见——被打破平静的世外桃源、被拦腰斩断的船夫,占据他师兄身躯的修罗将那双本如烟雨般静谧的雾蓝眼瞳染成了殷红的颜色。可也正因为他太专注于瞳孔的颜色,以至于他没能留意到,那双眼睛的轮廓有些微妙地似曾相识,就仿佛……他曾在另一个人的脸上见到过。
“走火入魔无可挽回,但通过特定的药物,再辅以经脉温养之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走火入魔的进程。”摇光说道,“只是熬制药物的材料极其稀少难寻——天山露由分布在北国塔尔山山顶上的倾语花结成,一朵花十年才能结出一滴天山露;冰狐更是因为其特殊的、能用来医治多种罕见病症的血液而濒临灭绝。正因如此,百年以来,他集齐药材,向我求药的次数也不过四次。”
“不过事到如今,这灵药能对他起到的,也只有扬汤止沸的作用了。”
季裁雪点点头,摇光此话倒也是侧面向他印证了正则剑尊此次到访的目的——求药。只不过——
“他是怎么知道你在这艘飞船中的?他跟踪了你?”
“天下书局的掌事人仙逝,他猜得到我会前去参加葬礼。他大抵正在前去天下书局的路上,却恰巧在路过天道阁时,发现了这艘长生门的飞船。”摇光说道,也仅是推测,“又或者他本就在天道阁附近游荡,毕竟天道阁沉没一事非同小可,他有理由在此逗留。”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正则剑尊本是为摇光而来,会撞见他只是因为摇光正好与他同行。
他不再多言,然而心中却仍是一团乱麻。他默默地坐到靠椅上,闭了闭眼想将这场糟糕的偶遇抛之脑后,却依然见效甚微。
正则剑尊似乎随口扔下的期限如同一根尖刺,扎在了他心中的软肉。他知道摇光仙尊的话有一定道理,或许还不到三年那个疯子剑尊就因为走火入魔一命呜呼了,可是……
“我可以留在长生门中吗?”他忽然开口,仿佛某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又仿佛一场以示弱为伪装的、狡猾的陷阱。
他没有为这个问题加上时间限制,那意味着他索求的庇护可能以永远为期。
等待回应的时间稍显漫长,直到垂手站在一侧,长久沉默无言的凤凰唇瓣微动,似想说些什么时,摇光才忽而开口,却只是极其简短的一句:“都由你自己。”
得来金口玉言的承诺,率先攀上季裁雪心头的却并非喜悦或松一口气的释然,而是某种——令人恍然的震颤。
有什么东西穿过了纷扰的思绪,似乎呼之欲出,却被飞船下降引发的失重感打断。
静庭寺与天道阁之间不过十余里的距离,他们乘飞船而行,即便中途因正则剑尊的到访而耽搁了一会,总体上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思路总能如此轻易地被打断,可日后想再重新拼凑起来,往往就很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