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内外安静得很。
只闻翻阅考卷的沙沙声,还有人边思索边自言自语,又或者是惊慌地擦拭墨迹的声音,应该是用了低廉的墨汁,洇染了试卷。
后来几日的考题越来越偏,很多策题都出自极其冷门的典籍,幸好她前些天帮着礼宾司翻译资料,到书肆翻阅了不少的文献跟史籍。
果然有的考生已经开始焦躁不安,巡视的考官不得不出言提醒,“注意考场纪律,保持肃静!”
从白日到点灯熬夜地写,有些男人的身体都开始吃不消,更遑论看到这么难的考题,心里上已经开始打怵。
宝璋一直保持着镇静,每次要经过仔细斟酌,反复思量在草纸上写好,再认真誊写到考卷上。
待答完检查无误,立马交卷,她才彻底放松下来,趁那些考生还在奋笔疾书,先去茅厕解决一下生理问题,然后才不紧不慢溜达回来。
最后一日,终于要熬到头了。
三道数算题,对她来说更是没有什么难度。
试经史策四道。
策论的范围更加复杂,一看就是增加了难度。
比如时政题。
具体到郓城某些州县,土地贫瘠遭遇大旱,当地军队粮食供应不足,士兵的口粮只有榆皮、蓬食,有些士兵只能落草为寇,强抢当地百姓。
问考生若是上官该如何治理。
又如万年县多山林,水患严重,外有流寇山匪,内有豪绅盘踞。
问考生若是当地官员该如何治下。
还有沿海地区,当地百姓缺少教化,男多女少,聘金高昂,频频出现抢婚、兄弟契婚,或典妻现象,问根源是什么?
考生该如何纠正此等不良之风。
徐宝璋在答这道题时,想起原主的祖父曾经往沿海一带行医,他曾经讲起过这等恶弊。
根源就是穷。
沿海地区多山地丘陵,土地十分贫瘠稀少,百姓大多只能依靠打鱼为生,然而沿途水匪猖獗,尤其是东瀛、百济等,不断骚扰渔民,抢劫商船,导致经济愈加落后,苛捐杂税种类繁多。
而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则是因为他们杀女婴成风!
他们为了活下去,选择保留能传承香火,继承家业的男丁,女婴降生,就被活活溺死,摔死,或者卖掉。
祖父就曾亲眼见过这种惨剧,大受刺激。
那人在江边搭了个简易的祭祀台子,把一个刚出生不足月的女婴放置其上点火焚烧。
就在祖父目瞪口呆,来不及阻止,这名女婴就被大火吞噬,祖父愤怒上前质问他为何如此残忍?
他却满脸无所谓的地说,他烧得是自己的女儿,他又没触犯律法,叫他少多管闲事,推开呆若木鸡的祖父扬长而去。
后来旁边的路人跟他说了更恐怖的事实:这个男人家接连生了四胎全部都是女娃,前面三个都是刚出生便被丢水里溺死或者活埋了,而这次还特意搞了个祭台就是献祭给上天,祈祷老天爷别再降生女儿了。
而他走访乡里才得知浙江温州、处州、台州等三府竟然都普遍存在这种丢弃、溺杀女婴的恶俗,当地的官府明知道却根本不管。
后来发现历朝历代,根本没有哪条律法禁止父母溺杀子女,朝廷无动于衷,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由于礼教及伦理偏见,古代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日夜劳作,男性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跟较高的地位,女子被视作是吃闲饭的,她们的辛劳被无视或看作是理所应当,地位尴尬卑微。
所以家中有女儿的,娘家为了叫她在婆家不太受歧视跟委屈,就会索要高额的聘金,或者贴补更多嫁妆。
就类似于现代的彩礼聘礼攀比,相反的是儿子是招商银行,女儿是建设银行。
对于百姓来说,养女儿亏钱,不光家境贫苦的会杀女婴,一些家境富裕的富户为了以后少破财,也会杀女婴。
有人会觉得不要卖了也比杀了强啊,其实现代人的思维,可在这个封建落后的古代,婴儿的存活率很低,养育成本太高,要卖也得养到五六岁能活得住的时候,具备了自理能力。
可这养育成本他们也是不愿承担的,这些换成口粮可以支撑一个成年男子过得舒服一些。
本来杀人该是大恶,为伦理法理所不容,恰恰就是伦理伦常,强调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等尊卑观念,导致百姓普遍认为子女在父母面前根本不算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子女是父母可以随意处置的“私人物品”。
问谁给他们的勇气?
律法啊!
刑律中说:烧死祖父母或者父母或夫之祖父母、父母,要凌迟处死!
而,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杀子杀女会受惩罚!
也就是说子不可弑父君亲,而父杀子天经地义!
何其不公,何其残忍!
祖父回来后长吁短叹,老泪纵横,精神颓丧了好久,后来他跟徐母徐父说,别人家的女娃咱们管不着,但咱们徐家的女娃要跟男娃一样去学堂读书,明事理。
徐宝璋在搜寻到这段记忆的时候,也是大受震撼。
所以她更要到盛京来,考国子监,进金殿面天后,选拔可以参政问政的女官,至少在她的能力范围内,让这些可怜的女孩可以多多存活下来。
她们有的连睁眼看一看这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近来因为大唐的海外贸易繁盛,有些百姓生活好转一些,到底是亲骨肉,有的还是不忍心下手。
而且,太子李崇赫还命各地官府开办了育婴堂,专门收留那些弃婴跟失怙的孩子。
宝璋认为除了从根本上带动经济,让百姓都富足起来,还得立法监管。
她要抓住这个机会,谏言:浙江多地溺毙女婴恶习,上违天和、下伤民生,建议朝廷立法禁止,并严惩敢于再犯者,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邻里有义务并一定举报,发现而不举报者同罪。
她也明白积习多年是很难凭三言两语改变,但总要试着去发声才能被注意到。
她现在能做到的就是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到朝堂上,让所有人都看到女子的力量跟榜样!
不要忽视女子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的贡献!
秋天,时辰开始变短。
此刻已日薄西山。
铛~
国子监的巨大青铜钟响起,宣告了这历经九日九夜的补充考试终于结束。
再不结束,她感觉跟着那些郎君一块儿长出青青的胡茬了。
宝璋早早就把被褥都收拾好,提着轻了很多的书箱缀在人群之后,慢悠悠地往外走去。
人群里有人在捶胸顿足,掩面哭泣,也有义愤填膺,说考题朝纲之类的。
这一场补录式虽然参加的几百人,可是能被录取的大约就十几人,不难一些,该怎么往下刷人呢?
不少人对着宝璋的背影指指点点,大概就是一介小女娘也来凑热闹巴拉巴拉,语气鄙夷不屑。
宝璋昂首挺胸往外走。
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莫以一时得失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