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啊等啊,一直在等阿井说去南洋。
或许是她近来太沉默了,又或许是她干活没有以前麻利了,阿姆批评了她,说她不应该每天都把脑子用在想阿井,她应该也去村里的学堂读书识字。
她?她一个女孩子家,也能去学堂读书?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错了。
阿姆粗糙的大掌落在她的脑袋上,她才反应过来她没在做梦。
“阿姆,我真的能去学堂?你真的愿意让我去?”
脸上已有了岁月痕迹的中年女人,叹着气握住了她的手,道:“兰溪,你为了这个家付出的,阿姆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阿井也是。所以,我们都想你开心。”
开心。她怎么不开心。她每次干活路过学堂都会偷偷去看一会儿,阿井写过的大字读过的课本她都收整得很好。她一直藏着读书识字的梦,谁也不敢告诉。然而,比做梦还要不现实的事情是,阿姆和阿井是真的愿意她去学堂读书。
“可是,家里的活计谁来做呢?”她又开始担忧别的问题了。
“我是个大活人呢。你可不要小看我。”原家阿姆抱了她一下,大掌如砂纸一般擦过她的脸颊,红着眼道,“好孩子,你不会和我一样,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第二天,她坐在学堂里还有点醒不过神来。直到她看到了好伙伴翠翠。
翠翠背着红色的背包,脸上高高兴兴的没有一点不开心,坐在她旁边的课桌上。
“翠翠,你……”她不忍心问了。
翠翠却摆了摆手似乎没有什么,高高兴兴道:“我得感谢你呢。”
“谢我?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小丈夫啊。没有他,估计我就要守活寡了。”
“啊?”
“你不知道吧,你的小丈夫阿井回了我们村当教书先生。他说村里男女老少只要愿意读书识字都可以来学堂,他义务教授大家。我阿爹听到我可以读书,立马就解除了我之前的婚姻。我阿爹说了,我好好读书学知识以后留在村里当女老师,一辈子不嫁人他也为我骄傲呢!”
“啊。难怪。”翠翠说的这些事,她是真的不知道。估计阿姆也不知道,不然不会告诉她。
“估计你那小丈夫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呢。”翠翠推了推她的肩膀,门外咳了一声,她连忙正襟危坐,生怕怠慢了新来的教书先生。
阳光透过破墙洒进屋里,照得满室辉煌。莺飞草长的季节,走进来的长袍少年肩上也洒满了新阳,竟比窗外那开得浓烈的艳山红还耀眼。
“阿井。”她不自觉唤他。
身后是零零落落的笑声,却被抬起来的教鞭一指息了音。
“大家都知道我是兰溪的丈夫,以后尊敬我的同时也要尊敬兰溪,不然我可不高兴了。”少年眉眼含笑,毫不掩饰对她的偏袒。她心上的石头重重往边上一滚,也跟着他笑。梦就是梦,人们都说是反的,她之前怎么就傻傻信了呢。
或许王秀才真的会算,而不是空口讲白话。
阿井十六岁回村当教书先生,十八岁和她成了亲,两人成亲当年,ZF搞扫盲运动,阿井被树立为十里八乡的文化典型,没过多久被上面提到了县里当老师。
阿井二十五岁,成了临近几个县份上名气最大能力最强的老师,快速被提到县里的教育局工作。
因提出新的学制方案被采纳,阿井三十岁出任了县里最年轻的教育局局长,全权规划统筹乡村教育工作。
她呢,则一直被他带在身边做他的贤内助,如影随形一般看着他平步青云。
晃眼就过了三十年,她的头发白了一半。她和阿井特意回到了幼时的家,一同坐在老槐树下回忆往昔。
她像说笑话般和他说起她以前做的那个梦,他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取笑她道:“一个梦都记这么多年。那我这辈子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岂不是要记到下辈子。”
已不再年轻的她弯了弯唇,“原谨,你这辈子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如果不是他教她读书识字,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叫“原谨”而不是“原井”,她也不会知道女孩子除了嫁人干农活还可以自己工作挣钱,她也不会知道女性也可以比男性更强,她也不会知道原来世界很大很大不止金阳村这么大,个人很渺小很渺小像尘埃那般小。
她的世界,是他教她看的。
她的人生,是他带着她改变的。
她的生活,都是与他有关的。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一生将毫无意义。”她偏头看他,眼神纯净而又温柔包容,像极了二十一岁时那个懵懂的小姑娘。
“我亦然。”同样有了白发的男人在她发顶落下轻吻。
太阳懒洋洋晒着,风吹得槐树叶子哗哗作响,微风里全是青草的芬芳气息。不远处明亮宽敞的学堂响起下课铃声,各个班级里穿着同样款式校服的孩子们一窝蜂冲向操场,年轻的男老师女老师们被他们围在一块儿,闹着喊他们教放纸鸢。
“是你改变了金阳村。”兰溪轻轻感叹。
男人伸手拈掉了她发领上沾着的槐树叶子,温和一笑,“但我却是因为你而改变。”
“我改变你,你改变这个世界。”兰溪趁着四下无人,悄悄亲了亲他的脸颊。岁月仿佛格外偏心他,明明他也有了白发,面容却依旧如年少那般美好青涩。相比之下,她真是太老了。
“是温柔改变了世界。”原谨顺手捡起落在地上的槐花枝,无比珍惜地放在她的手心,“我们要珍惜这一世所有相遇的温柔啊。”
“是啊。”她背靠在他已变得无比宽阔强壮的胸膛,嘴角微微上扬。
她或许不够年轻,不够聪慧,不够有魄力,但她足够幸运,遇到了她一生的爱情神话,解她的温柔,同时给予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