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仪微怔。
她不是因为王姮的话而惊诧,而是,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
她深深的看着王姮,圆润可爱的胖丫头,明亮的大眼睛里满都是澄澈与纯粹。
一脸孩子气,透着懵懂、天真。
这、只是假象!
郑仪忽然发现,自己低估了王姮。
她根本就不是个憨吃酣睡、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九娘,你的意思是——”
她不是因为贪嘴,这才将自己吃成了一个球。
她、有意为之!
王姮仿佛没有看到郑仪的惊愕,也没有计较她话语里的试探。
她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缓缓说道:“我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开始努力的让自己变胖!”
六岁?
郑仪瞳孔微缩。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王姮六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和离”。
生母阿姜被王家收做义女,二嫁给杨翀为妾!
所以,王姮确实是故意的。
她,受到了生母被送走的刺激,并联想到自身,想要“自救”!
虚岁六岁啊,事实上才五周岁,却已经懂得了“未雨绸缪”、藏拙其外。
最妙的,还是王姮居然骗过了自诩眼光毒辣、老谋深算的郑仪!
郑仪一直都错看了王姮,误以为她只是平庸,只是贪恋口腹之欲,更是自以为是的要帮她谋划一条富贵锦绣路!
虽然,以郑仪一个成年人的心智看来,王姮的计谋有些蠢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好好的小女郎,变成痴肥的胖子。
不但落了个贪嘴的坏名声,还有可能让自己嫁不出去。
不愿当倾国倾城的祸水,可也别成为人人嫌弃的丑女啊。
自损容貌、自毁前程……绝对是郑仪这样精于算计的聪明人,所无法容忍的。
但,考虑到王姮的年纪,以及所生存的环境——母不在,父不慈,继母恶毒,祖母凉薄。
就连郑仪这个傅母,也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夹带私货。
没有靠谱的长辈教导,王姮野蛮生长,她也只能依靠自己那并不成熟的心智、并不高明的手段。
有情可原,甚至是其情可悯。
郑仪沉默了。
她知道,王姮伪装了这几年,今日却忽然开口,绝对不是没有缘故。
联想到五月份的“沂河之变”,郑仪迟疑片刻,缓缓说道:“九娘,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她的算计,也知道她的私心?
“我阿父确实自私凉薄、唯利是图,不是个慈父!”
“然则,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阿父,是我在这世上立足的根本!”
亲爹确实渣,可即便是渣爹,只要他活着,王姮就不是孤女,她有父亲,有家族,有依靠。
王廪若是死了,王姮最先会落到继母崔氏的手里,任由磋磨。
阿母确实可以将她接到齐王府,但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她需要在齐王府上下打点,还要拿出让崔氏满意的筹码,放血都是轻的,一个弄不好,还会被割去好大一块肉。
王姮舍不得,不愿平白便宜了外人。
且,就算去了齐王府,也不是就此安稳富贵。
她寄人篱下,身份尴尬,明面上不会受到磋磨,暗地里的白眼、窝囊气肯定少不了。
明明可以在自家庄子上逍遥自在,为什么要跑去别人家受苦、受罪?
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皇权梦?
可问题是,王姮从未想过要这样的富贵啊。
流着自己的血泪,踩着别人的尸骨……就算爬上了最巅峰,她变得面目全非,身边无一亲近、挚爱之人,她一定不会幸福、快活。
王姮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不愿让自己变成自己厌恶的人。
她就吃吃喝喝、玩玩乐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喜乐。
“阿媪,我知道,您是个有来历的人,亦有大抱负!”
王姮话锋一转,将矛头对准了郑仪。
她定定地望着郑仪,语气里带着些许愧疚:“我却是个胸无大志的人,无法助你施展抱负。”
郑仪多聪明的人啊,都不用王姮说这些,只听王姮戳破“真相”,她就知道,王姮怪她擅自做主,不想再要她这个傅母。
不管王姮的话,说得多好听,都掩盖不了,她要撵人的事实。
郑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有羞愧,有不甘,更觉得丢脸。
想她郑仪,堂堂皇后的女侍中,在京城、在皇宫,曾经那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如今,却是连当个傅母,都要被小主子嫌弃!
郑仪知道,这件事,她有错在先。
作为奴婢,却“僭越”的为主子做主,闹到公堂上,都是“不敬”的大罪。
但,郑仪到底放不下身为女侍中的骄傲。
她、就这么被赶走了?
就像当初灰溜溜逃出京城一般?
她不该怨恨王姮的,若她是王姮,面对一个胆大的、放肆的奴婢,她的手段将会更加狠厉。
她会直接让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内宅之中。
而不是把人赶走,留下祸患!
对!
祸患!
郑仪微微蹙眉,她已经知道,自己小看了王姮。
王家九娘断不是个毫无心机的憨傻女童。
她,很聪明!
那,既然作为聪明人,王姮应该知道“打蛇不死,后患无穷”的道理。
就算王姮想不到,或者说王姮心软,不愿赶尽杀绝,她身边还有个聪明绝顶、心狠手辣的楼彧呢。
难道,楼彧已经做了准备,只等她离开王家庄子,就会在路上伏击、刺杀?
郑仪在波谲云诡的后宫沉浮多年,习惯性的阴谋论。
她的心底,更是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让我死?那就都别想活!
她在王家庄子待了近三年,暗中收买了不少人。
若是她想,她还真能拖着王姮一起去死!
就在郑仪浑身都散发着冷意的时候,王姮继续说道:“过去三年,阿媪教我甚多。”
“我感念阿媪,便想帮阿媪完成心愿!”
郑仪愣了一下,“帮我?你要帮我?”
她下意识的反问着,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九娘,你要如何帮我?
“阿媪,世子大兄这些日子忙于公务,有些乏累,身边又都是粗使仆妇,实在不够稳妥。”
王姮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招牌式的乖巧甜笑,“阿兄敬重世子,便送了两个婢女给世子。”
郑仪眼睛倏地就亮了,“九娘,你是说,郑、郑家从老家送来的两个小女郎?”
容貌异于常人,却格外娇美的郑氏女,因为生母过于卑贱,不入族谱,不入排行,连名字都没有。
但,却是极好的用来攀附贵人的棋子。
当初郑仪忽悠楼太夫人的时候,便提到了郑家的这些“婢女”。
楼太夫人不信任郑仪,却又心存侥幸,便送了两个过来,权当探路。
“对!阿樱和阿桃!”
王姮点点头。
两个郑氏女没有名字,没有排行,在郑家的时候,都是被人胡乱叫着。
一个白肤棕眸,被唤作“鬼奴”,一个满头卷发,被笑作“卷奴”。
两人刚刚送到楼氏坞堡的时候,王姮正好被楼彧接来玩儿。
王姮看到两个容貌精致、极具异域风情的小姑娘,很是好奇,便多看了两眼。
楼彧素来宠爱王姮,见她感兴趣,便把人叫到了近前。
两个郑氏女十分乖觉,或者说,在复杂环境下、艰难长大的卑微之人,格外机灵。
不够聪明,早就死得骨头渣滓都不剩,哪里还能被选来当棋子?
两人意识到王姮可能就是自己的贵人,赶忙跪下来请安。
其卑微程度,比郑十三有过之而不无及。
王姮便问了她们的年纪、名字等,两人说了年龄,提及名字时,没有说什么鬼奴、卷奴,而是伏地请求:“奴没有名字,还请小女郎赐名!”
王姮愣了一下,没想到郑家竟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
就算生母身份低,可父亲都是郑家的郎君啊。
怎么能够真把自家孩子当成奴婢?
王姮禁不住生出怜悯,想到郑十三,亦是这般可怜。
而郑十三,在郑家备受苛待,却还保有了良善。
王姮没有忘了那夜在画舫,郑十三举着瘦小的胳膊,将自己推下了画舫。
虽然王姮没能因此获救、反而落了水,王姮却知道,郑十三与阿棉一样,都是在竭尽所能的救她。
救命之恩啊,王姮自然不会亏待。
郑十三便成了王姮的第二个小伙伴,每日都跟在她身边。
郑十三的吃穿用度等所有份例,也都比照王姮身边的白芷、白芍等一等丫鬟。
王姮倒是想让郑十三与自己一样,郑十三自己跪了下来,哭着表示:“奴岂敢与女郎君相提并论?”
她不配!更不敢!
九娘仁善、慈和,楼郎君却是个狠厉的。
在楼郎君心里,九娘是独一无二的。
她的享用,也当是最好的、唯一的。
就是王棉这个先来者,都不能与九娘并肩,更何况她一个后来的郑十三?
郑十三在楼彧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也就更加不敢“冒犯”——
冒犯王姮,比冒犯楼彧都要严重!
王姮也了解楼彧的霸道,不想为了些许“虚名”,就害了郑十三。
比照丫鬟就比照丫鬟吧,左右她不会把郑十三当成奴婢。
王姮看重郑十三,对郑家其他的可怜庶女也都多了几分同情。
就当是“爱屋及乌”吧。
王姮听到两个郑氏女“赐名”的请求,没有厌烦,反而真的思考起来。
恰巧那日,楼彧派人弄来了最新鲜的樱桃。
红艳艳,水灵灵,就像两个极具异域风情的小美人儿。
王姮便说道:“你们一个叫樱,一个叫桃吧。”
可以称之为阿樱、阿桃,或是樱娘、桃娘。
若是有幸得到了郑家的承认,或是被主人赐姓,就可以冠上姓氏,成为x樱、x桃。
王姮给两个郑氏女取了名字,却没有把人留在身边。
一来,人家是楼太夫人选派的“棋子”,王姮还不够格让楼太夫人巴结。
二来,王姮已经有了郑十三,不好再选郑家的女儿。
一个还能解释是伴读,两个三个……郑氏女再怎么不被家族承认,也是郑家的血脉。
王姮又不是公主,岂能真的将世家的女儿弄到身边当奴婢?
还一个两个三个……妥妥就是与郑家结仇的节奏呢!
倒是楼彧,见王姮对阿樱、阿桃两个有些看重,正巧他已经知道了郑仪的算计,便开始做准备。
首先,找来楼家负责教导规矩的老媪,让她们好生调教阿樱、阿桃。
其次,命人给阿樱、阿桃配备吃食、衣服等日常所需,让两人因为在郑家受磋磨而过于瘦弱的身体在最短时间内得到休养。
最后,根据她们各自的天赋,选择适合她们的技艺。
阿樱对音律比较敏感,楼彧便命人着重培养她弹琴、弹琵琶。
也不求多精通,只需要能够在短时间内弹出一首曲子。
阿桃一头卷发,本就像极了胡姬,她肢体比较协调,楼彧便让人教她跳舞。
也是不奢望能够跳的多少,只要够妩媚、够风情。
一个半月的时间,两人就有了脱胎换骨的改变——
皮肤白了,细嫩了,指腹上的茧子变薄变软了。
还有身体上的一些伤疤,也都变淡,甚至是消失了。
脸上、身上有了肉肉,不再是干瘪、枯瘦,而是纤细柔美。
她们能够懂得一定的礼仪,不至于见到贵人,连正确的行礼都不会。
阿樱能够弹奏琵琶,阿桃的胡旋舞有模有样。
楼彧亲自考核了一番,堪堪满意。
然后,楼彧便找了个机会,将两人送到了杨睿身边。
杨睿二十二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他固然是个温润君子,可君子也有生理上的需求。
且,杨睿是非常典型的世家贵公子,爱重发妻,却也少不了红袖添香、美妾俏婢。
此次来沂州,杨睿有公务,所以没有带女眷。
但,奴婢并不在此列。
杨睿身边还是带了几个伺候洗漱、更衣的奴婢。
来到沂州后,最初的时候,当地豪族、官员等,为了讨好、或是安插眼线,送了许多美人儿。
杨睿也都收了下来。
随后,“沂河之变”,杨睿大开杀戒。
豪族、官员们纷纷落马,他的行营帐篷里也消失了不少奴婢。
来来去去、增增减减,杨睿身边还有三四个人。
寻常人家,有三四个奴婢就已经足够,可杨睿贵为齐王世子,就这么几个人,着实寒酸。
楼彧便趁着这个契机,将阿樱、阿桃送去。
杨睿欣然接受。
“……阿媪,阿樱、阿桃到底年纪轻,且没有人教导,您可愿随她们一起去齐王府?”
王姮不是直接把郑仪赶走,而是给了她另一个“如愿”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