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霖奇怪地看向笑声不断的彭志之,神情显出些许纳闷,不明白对方为何忽然发笑。
彭志之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他转移话题道:“我刚才想到些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出声来,还请顾叔莫要见怪。”
对于旁人的事情顾霖向来不感兴趣,既然彭志之解释了,顾霖便微微点头没有多问。
见成功糊弄过顾叔,彭志之微松一口气,之后的路程他没有再失礼了。
一路向上,两人终于到达白元山的山顶。
彭志之带着顾霖前往举办桃花宴的地方,在进园子前,彭志之叮嘱顾霖道:“顾叔,他们正在比试,待会儿我们安静地进去坐在角落处。”
顾霖点头表示明白。
这不就是和老师在上课,学生迟到了得偷偷摸摸从后门溜进去一样嘛,顾霖从前虽未迟到过但见多了这样的景象,所以并不是一无所知。
跟在彭志之身后绕过众多学子,顾霖和对方来到角落处一张桌案前坐下,彭志之则坐在与他相隔两个座位的位置。
园子里皆是身着府学学服的学子,他们三三五五结伴而行,或立于桃花树下对着灼灼桃花吟诗作对,或边饮酒边将大好春色画在纸上,或聚集在一处看向园子中间相对而立的几人,凝眉仔细听几人在讨论什么。
彭志之指向园子中间对顾霖道:“顾叔你看郑兄在那边。”
顾霖闻言,立马抬首看向对方指着的方向,果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桃花灼灼人间芳菲,一片花红柳绿中,郑颢身着一袭淡色学服,满园春意仍未动摇他冷淡神色。
对方正和其身前的府学学子谈论,不,顾霖双眼一眯,注意到郑颢对面人所穿的衣裳,虽和府学学子的学服有些相似,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郑颢的学服身上绣的是翠竹,对面之人的衣裳绣的是兰花。
顾霖对彭志之问道:“那些人便是徐州府学的学子吧?”
彭志子点头道:“如今和郑兄辩论的是徐州府学天字班的学子,依照郑兄的学识,对方不是郑兄的对手,郑兄真正的对手是……”
彭志之话未说完,一道温和的嗓音出现:“诸位不语为何意?尔等提出疑问,师兄作出解答,各位为何一语不发?可是我等理解有误?”
郑颢和甄程神色不变,但二人身边的府学学子眼里划过为难。
他们所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为何解是历朝历代为大儒所争执的难题,即便至本朝为其确立具体解说时,南北各家大儒吵得沸沸扬扬,最后好不容易才定下来。
对于此句解说,徐州府学的学子不仅将本朝官方的译意解答出来,甚至作出自己的详细理解,有理有据,他们挑不出半点错。
随着温润声音的出现,顾霖看到园子中间原本围聚在一起的人群向四周散开,一道身影慢慢出现在顾霖眼前。
一时间,他愣了愣。
来到这个世界,顾霖见过不少姿容出挑的人,远的有甄家兄弟二人虽为亲兄弟但气质各有千秋,一冷淡如玉一骄阳似火,彭志之虽没有前面二人样貌出挑,但也是气宇轩昂高大健美。
近的便是郑颢,顾霖虽未见过郑猎户和郑颢娘亲的模样,但听赵嫂子说过几次,二人都是远近有名的出挑人,看郑颢的容貌顾霖也是信的。
若论外在郑颢远胜几人,但对面男子约莫弱冠之年,相比郑颢甄程这般的青涩少年,对方的身体渐渐长成,身材健硕胸膛宽阔,逐渐显现出成年男子独有的魅力气质。
场面喧嚣,顾霖微微失神,除了最开始听到的几句话,后面看着对面男子张张合合的嘴巴,顾霖听不到任何声音。
彭志之叫了他好几句。
顾霖回过神来问彭志之道:“对面说话的男子是谁?”
顾霖没有别的心思,只不过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纯粹的好奇罢了。
见顾霖询问,方才只顾听对面男人说话的彭志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说道:“那是徐州府有神童之名的何宴之。对方十二岁便下场科举,一举取得小三元。时隔七年对方仍未下场乡试,听说是被家中长辈和师长压着磨砺心性,如此深思远虑,对方日后前程都是安排好的。”
彭志之说出何宴之的成绩后,顾霖便没有心思听对方后面的话了。
他看着园子中间僵持的两方人马,眼眸渐渐生出担忧之色。
顾霖微微转头,目光落向不动如山的郑颢身上,对方冷静自持的表现令他慢慢安心下来。
他相信郑颢不会输的。
郑颢冷眼看着身前徐州府府学的学子,在应对对面其他学子时,郑颢感觉不到任何困难,轻而易举地将他们的难题一一破解出来。
但面对何宴之,郑颢不得不承认,依照他如今的实力,对方于他而言是位劲敌。
面对语气温和,慢条斯理地反驳自己言论的何宴之,郑颢神情不变。
他看着对方即便在抨击他人观点时,亦是眼神温和面带微笑,温润君子的模样,郑颢便想到幼时顾叔给他讲的笑面虎的故事。
笑面虎外表和善可亲但内心狡诈险恶,十分具有欺骗性,顾霖不知年幼的郑颢与笑面虎有异曲同工之处,生怕年幼的他被外头的笑面虎欺骗伤害,叮嘱着他千万不能和笑面虎交好朋友。
郑颢冷凝的眼神微微缓和。
何宴之说完后,微笑道:“还请各位赐教。”
甄远暗暗翻了翻白眼装模作样。
郑颢开口说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解说众多,朱子将异端视为非圣人之道,认为如果钻研异端学说就有危害,这也是诸多朝代包括大乾众多大儒所认同的。
然而历朝历代,亦有不少知名大儒提出不同解说。其中最着名的便是将‘攻’译为批判,将‘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译为批判不正确的言论就可以消灭祸害了,剩下的还有诸如‘攻击与自己观点不一样的言论就很危险’等解说。”
“本朝将朱子所言作为对此句的正统解说,但也有朝代将第二种解说视为正解。例如周朝驱逐蛮夷,令四方来贺的周武帝,雍朝奉黄老之学休养生息,令粮仓丰硕百姓安居乐业的雍文帝,还有本朝太祖建国初期,亦是将第二种解说作为正解,直至先帝时期才重新将朱子所言作为正统解说。”
何宴之闻言,温润笑着问道:“听郑兄所言,郑兄可是支持第二种学说?”
全场一静。
便连待在顾霖身边的彭志之都收敛笑容,咬牙切齿道:“姓何的真阴,大庭广众之下问这种问题是想毁了郑兄吗?”
顾霖虽然不了解古代的学说之争,但现代学历史的时候,他听过老师说古人对于学说的重视。就如《论语》这般传统的四书五经,各朝各代对其断句和解释是不一样的。
面对何宴之的问题,若是郑颢支持第一个解说无功无过,但郑颢已经延伸出后面两个解说,回答第一个的话,徐州府府学的学子必定会对此不依不饶。
可是郑颢若支持后面两种观点,除非他以后不走仕途,否则公开支持非朝廷认同的学问解说等于自毁前途。
顾霖渐渐生出焦急,但看着陷入险境的郑颢,却丝毫没有办法。
两座府学的夫子们亦在园子外头,看着交流学说的学子们,徐州府府学的夫子对周自成道:“你们府学较之以往,多出几位不错的学子,尤其是那郑颢和甄程思维敏捷是不可多的人才,若非遇到我们府学的何宴之,假以时日,你们府城之中必定无人能与之争锋。”
“宴之自小便聪明伶俐有神童之名,怪我来之前没有叮嘱他,瞧瞧问的什么问题,你们府学的学子都不知该怎么回答了。我们进去吧,别让他们继续闹下去了。”
相比徐州府府学的夫子的得意洋洋,周自成神色淡定道:“再等等。”
起初徐州府府学的夫子以为对方在垂死挣扎,但当他转头看向郑颢和何宴之的方向时,只见他以为被何宴之堵的哑口无言的少年不疾不徐道:“以朱子解说为本,其一,朱子解说历经各朝各代为诸多大儒所认可。
其二,先帝在世曾召集天下大儒重新短句解说四书五经,经过深思熟虑,最后对此句解释亦是以朱子所言为准。然太祖曾言,学说之论不可尽信一家之言,我等要博百家之长,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如当今圣上为东宫时,重新修纂解说《孟子》为例。”
郑颢话语一落,全场寂静。
片刻后,本府学子低声道:“竟敢将此等言论说出口,不怕天下文士讨伐吗?”
附近一位学子道:“朱子之言方为正道,我等怎可听信歪门邪道之说。”
“你说的好没有道理,郑兄所言怎是歪门邪说,那些也是大儒提出的,若按照你的言论,圣上为太子时修纂的《孟子》,太祖在世时将第二种解说作为正统亦是歪门邪说?”
对面徐州府学的学子不忿道:“厚颜无耻之徒,只会拍马溜须。”
然而,却有徐州府学其他学子道:“郑颢所言并非毫无道理,我怎么没有想过呢。”
其实郑颢所言并非多么高明,诸多学子未曾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和郑颢的思维不同。
郑颢素来以自我为中心,旁的事物难以撼动他的想法,即便学了四书五经,郑颢亦做不到对其心生敬畏,而是把它当作工具让其为我所用。
但其他学子从小到大学的是孔孟之道,经过十几年儒学的熏陶,早已将四书五经,大儒所言视为瑰宝真理不敢有丝毫怀疑。
他们幼时或许动摇过,无法理解为何有些圣人之言要那般解说,不能换成其他的解释?但科举一道将他们逼迫的喘不过气,为了功名利禄,他们慢慢地失去自己的思想,亦不敢有自己的思想。
周自成难得面带微笑,对一旁脸色不是很好看的徐州府学夫子道:“学子们讨论的差不多了,我们进去罢。”
何宴之身为天之骄子,以往偶遇强敌亦不会轻易认输,但郑颢和他以前遇到的那些人显然不一样。
何宴之没有继续下去,他微压眉眼,同郑颢和甄程微笑道:“今日多谢两位贤弟赐教,愚兄与二位一见如故,日后若有机会希望同二位再次讨论学问。”
郑颢和甄程拱手道:“愚弟亦是。”
接着,何宴之对郑颢和甄程道:“下年乡试,愚兄便要下场,依照两位贤弟的聪慧,希望到时候能与两位贤弟同场科举。”
甄远翻了翻白眼,乡试乃各府城独立进行,哪儿来的同场科举。
不同于甄远情绪外显,郑颢和甄程面不改色道:“提前祝愿何兄蟾宫折桂。”
何宴之笑了笑,温和的眉间满是自信。
他用自己的姿态毫不掩饰告诉在座众人,他何宴之下年乡试必定榜上有名。
几人说完,何宴之转身离开园子。
徐州府学的夫子和学子们亦没有留下来,他们同周先生告别后便离开桃花宴了。
比试一结束,相比本府其他学子的喜悦,郑颢的情绪平淡许多,他目光微转扫向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或物。
忽然,他的眼睛停落在一处,看到坐在接近门口角落处的顾叔。
郑颢抬腿走了过来,因为刚才的大放异彩,许多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于是随着他往顾霖的方向走来,顾霖清楚地感受到往这边投射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多了。
等郑颢来到身前,不等对方开口,顾霖道:“你刚才表现的非常好,我原本在旁边为你提心吊胆,但看到你气定神闲的模样便安心下来了。”
郑颢微缓眉眼道:“顾叔过奖了,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
“我可不听,全场那么多读书人就你会拾人牙慧,他们不会?你能说出来便说明你学到了,他们没有学到,你是最厉害的那个。”
看着话语间带着些许耍赖之意的顾叔,郑颢眼里划过几分笑意道:“是,顾叔说的对。”
接着,郑颢目光扫向四周问道:“彭兄呢,怎么顾叔一人待在这儿?”
顾霖解释道:“刚才他肚子有些不舒服去茅厕了。”
郑颢点点头,目光落到顾叔桌案上的吃食,因为座位位于园子角落处,所以顾叔桌案上的吃食有些许敷衍了事。
郑颢对顾霖道:“门口风大,顾叔我们进园子里头赏花吧。”
“好我见园子里头桃花开的更盛,咱们带着食盒过去边赏花边野餐。”顾霖起身应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