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秦量肿着眼睛,明显哭腔的声音说道:“阿娘等着急了吧。”
何婉仪回头,看秦量这样子哪里还能不知道,便说道:“都好了?”
“嗯,都打点好了。”秦量刚才跟天星说好了。
他只是还担心他娘。
“坐坐吧。”何婉仪瞧着秦量,低着头给秦量倒了酒。
秦量看着酒杯,轻笑一声,“阿娘,儿子来吧。”
死到临头,秦量仍然不想何婉仪为他操劳。
秦量接过何婉仪手中的酒壶,他知道,酒壶上用来装饰的珠子是灵活的,按下去倒出来的是毒酒。
秦量兀自摇着头,手指用力按下,却没听到任何动静,珠子还是没变。
硬邦邦的。
何婉仪笑着夺过秦量手中的酒壶,道:“怎的,是不信阿娘了吗?”
秦量坐下,晚来风急,惹得他阵阵咳嗽。
他不差什么了,他的最后,是何婉仪来送他,秦漪也是给他面子了。
看着桌子上的桂花糕,秦量笑道:“阿娘还是那么喜欢吃桂花糕。”秦量伸手去拿,咬下一口,抬头时候正巧瞥到他在院中种的桂花树。
随之而来的,口中甜腻的桂花香却变得越发苦涩。
他不知道他还能给何婉仪送多少桂树。
“阿娘亲手做的吧,味道甚好,儿子,甚是怀念。”
秦量匆匆咽下,不自觉的眼泪掉在桌子上。
他再难掩镇定。
何婉仪没多说,却偷偷的红了眼眶,自己先是饮下那一杯倒好的酒。
“你想问什么,大可以痛快的问了,过时可是不候了。”何婉仪没看秦量,同他盯着那桂树。
“陆相死亡的当晚,阿娘也在,对吗?”秦量转头,看着何婉仪的侧脸,她的眼睛里带着温柔。
何婉仪毫不避讳的承认了,“是,我在。”
事已至此,听何婉仪亲口说,秦量才算是确定了一件事。
阿娘也有爱人的吧。
“阿娘,你讨不讨厌儿子……”秦量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眼神不敢直视何婉仪,提心吊胆的让人不可置信。
何婉仪从始至终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那桂树,左右而言他道:“你知道为娘真正喜欢的花是什么吗?”
“知道,香兰草。”秦量急迫又肯定的说道。
他人只当他娘是喜欢桂花,可他知道,阿娘看见桂花的时候,眼中只有怀念,有痛苦。
而看向香兰草的时候才是满眼的喜欢。
听秦量那般说,何婉仪也并不意外,秦量也是一个心细的人。
何婉仪语中带着落寞,眼眉低垂,道:“我喜欢一个人,我喜欢她身上桂花的味道,喜欢夏天阳光落在她身上她眉眼笑眯起来的模样。”
“我实在喜欢这人喜欢得紧,想逼这人一把。于是,我便学着那话本中比翼双飞的办法,约她同我远走。即使不远走,也要与她在一起。”
“可我忘记了,她肩上的责任太大,压得她自己都喘不过气来。她勇敢而聪慧,她顾及着我,顾及着商礼,那几年自己倒是累了个半死。”
何婉仪数落着陆绣,可眼睛里的爱意却喧嚣如蝉鸣。
“你说我厌不厌你,老实说,我的确厌你。”何婉仪回过头,看着秦量,一字一句的说道。
秦量躲闪着眼睛,可心却碎了满地,肩膀畏缩,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别,别……”
何婉仪的眼泪从眼角流出,看上去凄美又冷情,又道:“我怎能不厌弃你,你是我跟秦正河所生的孽子啊,是我对她摆在明面上的不贞。”
“生下你后我曾一度想掐死你,后来,还是她来了,从我手中夺下你。也是奇怪,有时候连我抱着都哭闹的你,到她怀里立马停止了哭闹。”
“她说,既是健儿,怎可枉顾性命,不随父,便是顾母。她对我说,若是你长大成人后,与秦正河一丘之貉,看轻于我,她便手持长剑,贯穿你的心脏。”
“随后几年,我竟然对你起了怜悯之心,看着你被人欺负嘴里一直喊着阿娘,看着你处处都说阿娘如何,直到有一天我抱着你,大哭一场。
你我就真像相依为命的母子俩,我一边憎恨你,一边又不得不感谢你的到来,我才活到了现在。”
何婉仪笑着说出秦量都不知道的心里话。
秦量哭成了泪人,话都哽咽,“那,那阿娘,还,讨厌儿子吗……”
何婉仪笑着笑着嘴角却意外的流出鲜血来,这一抹红极大的刺激到了秦量,让他精神忽然有些错乱。
“阿娘?阿娘!阿娘!”
何婉仪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倒在了地上,秦量连滚带爬的把何婉仪抱在怀里,眼泪滴在何婉仪的额头上,何婉仪登时感到凉凉的。
“怎么,怎么会!儿子死!儿子死!儿子死!不要阿娘死,不要阿娘死!”
秦量浑身都在颤抖,他的阿娘不能死啊。
何婉仪一笑便鲜血涔涔,“说你傻就傻了……”
“阿娘要去见一个人了,别让她等久了。”
即使何婉仪等了陆绣那么多年,她却不愿意让陆绣多等她。
“阿娘厌你,厌你一辈子……”何婉仪泪眼笑道,“这天底下,哪有让儿子先走的道理,阿娘先走,吾儿莫怕……”
何婉仪还想摸秦量的脸颊,自秦量记事起,她从未亲近过他。
隔了很多年的第一次,摸着秦量的脸颊,都是眼泪,何婉仪没等给秦量擦完整,便忽然之间,垂了手,留下秦量无神的双眸。
故去。
“阿娘?阿娘……”秦量重复叫着,阿娘永远都是阿娘,阿娘不会变。
记忆中,他跟秦照秦茗一行人犯了大错,被雪中罚跪,谁都不敢去找秦正河。唯独他的阿娘,三进御书房,换得他冬日暖炉,阿娘卧病半月。
秦量拿过桌子上的酒壶就往嘴里灌,抽噎的动作让他呛了几口酒。
“咳咳……阿娘,阿娘,儿子这就来了。”
秦量抱着何婉仪,就像儿时何婉仪抱着秦量一样,他慢慢的闭上眼睛。
恍惚之中,秦量好像听到了儿时的声音,关于他的阿娘。
“谁敢动秦量一分,我跟他拼命!”
声音中何婉仪的声音有些尖,却透着狠劲儿,秦量也记不住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只知道,阿娘平安富贵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了。
秦量的嘴角也慢慢溢出鲜血,他的心似火烧,竟是这般疼,阿娘也好疼的吧。
“不管不管,下辈子……还当阿娘孩子……”
秦量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
他眼前浮现出何婉仪的身影,她要带他去哪里?
秦量不知道,他只知道,要跟着阿娘走。
如果死亡是自己深爱的人来接,又有何惧?
梁王秦量同生母何婉仪于梁王府中薨,新皇隆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