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蛋自出生开始便被宣告了她不幸的一生:严重的先天性缺陷导致她体弱多病,眼部和双腿的残疾注定她不能成为一名普通人,医生断言她活不过二十岁。
她的父母为她取名赵二蛋,因为贱名好养活,希望她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快快乐乐地过完这辈子。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孩子,本就应该受到全家宠爱的赵二蛋因为身体原因,获得了更多的关注。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要这种会给家人带来沉重负担的关爱。
为了使这副病弱残破的身体维持现状不至于崩坏,赵二蛋需要长期服用费用高昂的药物,几乎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做一次治疗。家里的存款全部用来帮她吊命,每个月的收入不足以支付她的药费,二蛋的父母前往辛德威斯寻找更赚钱的营生。她的大哥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早早辍学跟着父母出门打工了。
赵二蛋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进行长途旅行,她的父母只能将她留在茜狄城。原本他们还为赵二蛋请了一位护工,但女孩坚持自己可以照顾好自己,不必为她再花这笔钱。父母僵持不过,只好依了二蛋,嘱托还在城中的亲戚定期过来照看一下女儿。
治疗的过程总是痛苦而漫长,并且这种治疗不能治愈,只能延缓死亡,甚至不能改善她的身体状况。静谧独处时赵二蛋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上千疮百孔,而她的生命力从这些孔洞中不断流逝,如同破壶永远装不住水。
她的身体总是会痛,细碎的疼痛在止痛药逐渐失去效用的过程中愈发剧烈,仿佛一具玻璃雕像从内部破裂,成千上万片尖利的碎渣钝钝地割去血肉。特别是冬天的夜晚,哪怕身处通了暖气的温暖室内,疼痛也会随着自骨缝里传递而出的寒意在身体里肆虐。
半夜被痛醒对于二蛋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每到凌晨她痛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时,她都会打开收音机听城市广播。深夜的电台大半是同样难以入睡的人们排解自己的情绪,她安静地听着,感受世间不同的苦难。这样,她好像便正常地活过了,而非接受轮椅的禁锢,被困在小小的房间中。
赵二蛋知道她的邻居是一名勇者。失去视力而变得异常敏锐的感知可以透过厚厚的墙面听到外面的声音,她因此得知她的邻居早出晚归,最近还多了两名同住的人。
当了勇者一定非常忙吧,她想。如果她的双腿健康而有力,她的双眼能看清周遭的景象,她也想外出冒险,就算无数的恶意将危及她的性命,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广播还会分享歌曲与诗歌。比起歌曲,她更喜欢诗歌,简短凝练的诗行足以传递出含蓄的情思。二蛋天生是多愁善感那一茬,所以才会着迷于诗。她偷偷在脑海里写诗,却不敢写在纸上。她想一位余日不多的肤浅之人的无病呻吟还是与她自己一起带入坟墓,以免给在世的人平添麻烦的好。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只有她彻底地离去,才能将身边的人从以她为名的无形枷锁中释放出来。她想得很深,想到她的死亡不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会给家人带来多余的愧责;就算带走的只可能是疾病,她也要时刻保证自己身上干净整洁。她可以容忍病痛将她折磨得不再美丽,但不能忍受死去时带着肮脏污浊。
察觉到屋子里有陌生的气息时,赵二蛋因骨髓中的疼痛难以入眠,她正在听常听的广播电台,声音温柔的主持人念着散文诗,她记得名字是《心的绿叶》。
她的心脏狂跳,意识到某个时刻似乎已经到来了。
……
【心的无数无形的绿叶,千年万代一簇簇在我的周围舒展。】
【我隐附于林木,它们是渴饮阳光的执着的化缘僧,每日从青天舀来光的甘汁,把贮存的看不见的不燃的火焰,注人生命最深的骨髓;从繁花,从百鸟歌唱,从情人的摩挲,从深爱的承诺,从噙泪献身的急切,提炼淳香的美的结晶。】
【被遗忘的或被铭记的美质的众多形态,在我的条条血管里留下“不朽”的真味。】
【——泰戈尔《心的绿叶》】
……
……
树叶是什么颜色的?
话题过于跳脱,正常人听了都会花上好几秒的时间去考虑。
很显然的,墓并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她没有思考答案便脱口而出:“是绿色的,和你的眼睛一个颜色,很好看。”
从未获得过看清世界的权力的女孩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是吗,谢谢你啦。”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或许她可以拥有一具健康的身体,能够拥有更多与家人相处的快乐时光,可以去学校上课,去结识朋友,去谈一场恋爱,去自由地写诗,去拥抱世界的美好。她本可以像一名普通人那样活着。
但现在也很好呀,至少她知道了,树叶是绿色的,和她的眼睛一样美丽。
想到这里,赵二蛋的笑容越发灿烂,而死亡对她的胁迫力越发淡化,她已经全然无畏。女孩感觉身上开始发冷,似乎有无形的手要将她的意识拉扯出躯壳。她半阖眼,声音愈来愈微弱:“可以为我念诗吗?”
前来见证女孩死亡的死神这一次没有挥刀。墓点点头,用惯常无甚情绪和起伏的声音一字不差地朗诵着她到来时女孩正在听的最后一首诗:
“……各种冲突促发的苦乐的暴风,摇撼散发我情愫的叶片,加添密集的喜颤,带来羞辱的喝斥,忐忑不安的窘迫,污染的苦恼和承受生活重压的抗议。
“是非对抗的奇特的运动,澎湃了心灵的情趣的波澜,激情把一切贪婪的意念,送往奉献的祭殿。
“这千古可感而不可见的绿叶的絮语,使我清醒的痴梦幻灭,在苍鹰盘旋的天边那杳无人烟,蜜蜂嗡鸣的正午的闲暇里,在泪花晶莹,握手并坐的恋人无言的缠绵上,落下它们绿荫的同情,它们轻拂着卧眠床榻的情女起伏的柔胸上的纱丽边缘。”
最后的时刻,还有人陪在她身边,为她念诗。
女孩带着笑意,慢慢地、满足地闭上了眼。
名叫赵二蛋的女孩死去了。
……
对于第一次见面的邻居热心最好要点到即止,姜雾海只是同佐伊一起将女孩轻飘飘的瘦小遗体移至内屋的床铺上躺好,剩下的交给她的家人回来以后处理。
出门电话通知赵二蛋家人她的死讯,宽慰了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依旧悲伤不已的二蛋父母,姜雾海挂断通讯叹了口气。
佐伊的谴责的确不错,他不知道在距他咫尺的地方正发生着这样的事情,他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邻居,所以什么忙都帮不上。姜雾海最讨厌的就是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的确是无能为力。
姜雾海将目光投向还未离去的死神,对方抱着太刀望着空茫处,似乎正在发呆。注意到姜雾海的视线,她回神,自顾自地说:“我刚到死神巢穴的时候,有一个给我非常不好感觉的家伙强迫我们每一个人读他的诗,我不喜欢。现在我感觉,好像,诗也很好?”
“的确很好。”姜雾海赞同道。
墓自他们刚开始见面起,脸上第一次有了别的表情:她学着赵二蛋最后的样子,慢慢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生涩而僵硬的笑容,足以传递出她的心情。
她伸出左手,露出掌心一团新生绿叶一般色彩的淡淡光团。
“和树叶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