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的身形娇小,即便她努力耸起肩膀试图像鼓起颈部皮褶的眼镜蛇那般装出一副强大的模样,恫吓对手以不战而胜,然而对于她要保护的对象来说她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如同暴风雨中拼命用两片渺小羽翼护住巢穴的小鸟,难以阻挡飓风的破坏。
可她依旧举着那把石弓。
屋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夜莺口中的哈珀奶奶本来就时刻担忧着夜莺的情况,听到她的喊声更加放心不下,杵着拐杖颤巍巍地出门来看夜莺的情况。
“小莺,你没事吧?”
哈珀奶奶本人的外貌与她的声音相符,同样沧桑老迈。她的头发花白,身姿瘦弱而佝偻,灰色的粗布褂子显得空荡而不合身。她拄着拐杖步履蹒跚,满面的皱纹中夹杂的是关怀与急切,眼眸被岁月涂抹上一层浓雾似的白翳。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哈珀奶奶都与普通人无异,但她暴露在外的皮肤有被烈火灼烧般形状的黑色燎痕,如同一条条攀附其上的丑陋爬行动物,那是被恶意侵蚀的痕迹。
夜莺不敢放下手中武器,扭头急切地催促:“我没事。哈珀奶奶,你快回屋去!外面很危险!”
她越是这般说,哈珀奶奶便越是不愿意丢下她一人在外。她又上前两步,弯曲的脊背更低了些。她那双如枯枝般干瘦皱褶的手局促地交叠在胸前,用卑微讨好的语气向面前的两个陌生人和声道:“两位大人是路过此地的勇者吧?是不是小莺顶撞到你们了?我替她向你们道歉了。小莺是好孩子,她是无意的,你们原谅她好不好?”
夜莺忙伸出一只手扶住哈珀奶奶,声音柔和许多:“哈珀奶奶,你不必向他们卑躬屈膝。不论怎样求饶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们的,唯有抗争到底这一条路可走。”
姜雾海先前便猜测夜莺是为了保护什么才不断驱赶他们,可能是财宝,可能是生存资源。但他没想到,夜莺保护着的是一名名为哈珀的人类老妇人。
这在荆棘禁地中实在不可思议。
本来就没啥坏心思的姜雾海碍于要象征性地扶住受伤无法自主行走的克劳德,只能用真诚的眼神表示自己的善意:“你们放心,我真的没有恶意。其实我们这次只是来荆棘禁地散散心,并不打算主动伤害这里的任何人。”
姜雾海的这两句话都令人难以置信,但正是因为太假了,听起来反而好像又有点可信。特别是后面一句,将前面一句对照得格外真实可信。
夜莺沉默了许久,最终选择再相信勇者一次。毕竟要动手早动手了,没理由拖到现在。
“你瞧可怜的克劳德状况不太好,能让我们留下来休息片刻吗?今天天气也还不错,我们聊聊天?”
在姜雾海悲伤的声音中,克劳德脸色变得愈加惨白,似乎是伤势在瞬间恶化了。
退一步的结果是再退一步,再加上心软的哈珀奶奶在耳边念叨,夜莺被同化心软,扭着头面色不悦地答应了。
夜莺给哈珀奶奶搬来一个石凳,让她可以坐在空地中央晒晒难得的阳光。她看在克劳德伤重且是她造成的,也给他搬来一个石凳,也不出声让他来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意思。
夜莺不愿意明说,克劳德同样没让对方难做,用微笑颔首代替道谢,也不管蒙眼的人能不能看见。
其实克劳德有些不好意思与老弱划为一谈,但人家心意都到这儿了,他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坐下了。
姜雾海对典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首席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他也很想坐。
“哈珀奶奶,你看起来是个普通人类,理应不适应界外幻境才对?你是荆棘禁地的原住民吗?”姜雾海问。
他很在意哈珀奶奶的情况。
“不是,我啊,是得了这病以后才来到这里的。这样也挺好的,我在这外面不会影响到家里的其他人。本来想着我这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婆子就这么孤孤单单地死了也好,没想到遇见了善良的小莺,愿意照顾我,我真的很开心。”
听到这话的夜莺没顺着哈珀奶奶言中温馨美好的基调继续说下去,反咬牙切齿阴恻恻地接到:“哈珀奶奶的子女知道他们的母亲被恶意侵蚀,于是忙不迭就将哈珀奶奶送出黑墙,生怕被传染,又或者是担心家里多一个难处理的污点,可真是孝顺啊。”
在墙内,一旦染上恶意,便意味着将被教会抹杀,因此有不恶意缠身或者觉醒了恶意天赋的人会想方设法逃到界外去,至少还有个活路。可是,过惯了普通生活的老妇人,如何独身在充斥着邪恶生物且资源极度匮乏的荆棘禁地生活下去?
“他们应该知道荆棘禁地的情况如何,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将哈珀奶奶送出了黑墙。他们就是想哈珀奶奶死。”
哈珀奶奶拍了拍夜莺的手背,温声说:“小莺,不是的。汉克他们将我送出黑墙是想让我至少能多活一段时间,他们纠结了很久,才最终在教会的大人们来到之前痛苦地做出了决定。我离开时,他们哭得比我还伤心。”
夜莺当然觉得哈珀奶奶的亲人是在演戏,但她不想和哈珀奶奶顶嘴,也不想让哈珀奶奶伤心,别过脸不再说话了。
克劳德要贯彻病弱设定继续装死,那双湿润多情的海蓝眼眸望向不远处的老人,盈满同情和关切。虚弱的人难以说话,他权当声带被摘除了,尽职尽责地保持缄默。
没有哑巴的姜雾海还在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哈珀奶奶并且活跃气氛,便见老人对他笑着招招手,说:“那位站着的勇者先生,你能过来让我好好瞧上一眼吗?”
“啊?当然。”
姜雾海跨越那短短几步的距离的过程中,警觉的夜莺一直将石弓对准他,姜雾海无奈地举手投降,示意他不会做出任何具有威胁性的举动,最终平安地来到哈珀奶奶面前。
为了不使哈珀奶奶仰头看得太难受,姜雾海在她面前蹲下,方便老人仔细端详。
哈珀奶奶睁大雾蒙蒙地眼睛,愣愣地看了姜雾海许久后,忽的绽开一个少女般的明媚笑容,在脸上堆叠的皱纹间也未曾削减分毫。她说:“你长得真像我家老头子啊。”
姜雾海没料到这句,挠着后脑勺尴尬地大笑着:“啊哈哈,是、是吗,那可真巧啊。”
连后面瘫坐着感受岁月静好的某位首席都险些没能绷住。
姜雾海确实曾经被人拍着肩膀说“xx你怎么在这”、“你长得好像我那个xxx啊”,而且还不止一次。
拥有一张毫无特征的路人脸是这样的。
哈珀奶奶并不知道姜雾海的心思,这并不影响她追忆往昔。回顾过往云烟时,她的眼神是温柔而怀念的,好似整个人也一同回到过去:“我家老头子生前也是个勇者。可惜他运气不好,没能平安回来。执意要领回他遗体的我啊,不小心感染上了恶意,直到最近才爆发出来。我觉得来到黑墙外边也不错,至少我看到了我家老头子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若是以后我的身体撑不住了,死在这里,也算与老头子魂归一处。”
哈珀奶奶所说的那个以后已经不远了。
哪怕对此毫无研究的姜雾海都能看出来,哈珀奶奶时日无多了。
恶意在她日渐衰老的躯体中蛰伏,啃噬她的内脏,最终爆发出来,让她的身体全面崩溃。恶意侵蚀的痕迹外显,本身就是病入膏肓的一个表现。被恶意侵蚀的人,所承受的痛苦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
哈珀奶奶无时无刻不在忍受这种痛苦。
姜雾海没有办法帮到哈珀奶奶,他为此感到沮丧而难过。
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可靠的外援,振奋道:“我可以联系我认识的一个人,他活的时间长,知道的多,他应该知道怎么应对恶意侵蚀的情况。我问问他,看他有没有办法解除哈珀奶奶的痛苦。”
见姜雾海摸出通讯设备打算拨号,装哑的克劳德也忍不住好心提醒他:“黑墙附近无法修建机械设备,界外没有信号,你要打电话也不在服务区啊。”
太久没来荆棘禁地的姜雾海不了解这些,盯着零格信号沉默。
他束手无策了。
哈珀奶奶对姜雾海很有好感,因此对他的态度更加和蔼。她拉着姜雾海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笑呵呵地说:“没关系的,不用想怎么帮我治这个病了,治不好的。我活了这么久,已经活够了,可以了无遗憾地笑着去见老头子啦。”
哈珀奶奶的手粗糙,但有着一股柔和的暖意,从姜雾海的掌心一直传递到心里。
她活着,但她正在不断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