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自抉择后便导向了一个既定的结局,正如姜雾海此刻伫立于古雅莱的土地上,而非蜗居于茜狄城继续浑浑噩噩。
哪怕他成为姜雾海也无法彻底化身全然冷眼旁观的局外人,有些无形的东西一直如影随形牵绊着他,躲不掉,当然也避不过造成他痛苦的根源。
姜雾海不愿忘记,但也不想提起。
然而今天,老头子们提起了她。
锈蚀的回忆闸口不费吹灰之力崩毁,洪水倾泻而出。
姜雾海忽的无比渴望再听见那个人只会对他一人说的那句“晚安”。
一切开始于比三年更早的之前,还不是姜雾海的Smog遇到了一个人。
永生永世难以忘记的人。
那个人使他生,使他死,成为至今仍纠缠在他梦魂中的魇怪。
她是改变了一切的人,那姑且可以算作爱的情感连同被禁锢于过去的思念把姜雾海塑造为如今的模样。因为遇见了她,姜雾海才感觉自己终于真正地活过来了。
那个人的名字是姜秋月。
……
他们初次相遇是在黑墙之外。因为种种原因,Smog不得不咬牙接受身上带着恶意伤痕的陌生女孩姜秋月的救助与庇护。
伤得难以动弹的勇者躺在铺着草编席子的简陋地铺上,忍着疼痛,费了全身的力气才翻过身去背对姜秋月,以表一种倔强的抵触与抗拒。
他与姜秋月的距离极近,中间仅仅相隔一团燃烧的篝火。只要他一转身,便能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眉眼,但是Smog始终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因为受伤的缘故Smog精神不足且懒得理会别人,对方也相当识趣地一言不发。两名并不了解的人在沉默中马上要度过他们的第一天。
就在将要入睡的当口,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温柔的“晚安。”
那之后Smog又听她用同样的语气说过无数遍,每天,直到Smog的S级勇者生涯彻底结束那日。
他将姜秋月带入了黑墙,后者却因此死在了墙内。
……
……
“你们说的是真的吗?我确实还能真真切切见到她吗?”姜雾海梦呓般地低声再次问道。
“自然。”赫加·布鲁克微笑着,以贤者的身份向姜雾海做出了担保,“我们并无欺骗你的理由。”
“可你们也没有放过她的理由。”
冲动过后的姜雾海很快便冷静下来,用平淡的声音回应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身负勇者的责任,自是不能轻纵已被恶意彻底侵蚀的厄运之人。而且就算我们无所作为,也还有教会在,他们可是彻彻底底的容不下一丝邪恶。不过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意外,打乱了原定的审判,我们的确没有按照原来的流程处死她。”
拉迪·哈蒙声音沉稳,语调缓慢,因此他的言辞听起来颇有信服力。
但姜雾海自然是不信的。他皱起眉头,继续追问道:“意外的意思是?”
哪怕内心极度逃避不愿意承认,姜雾海的确不相信此刻姜秋月还存活于世。若姜秋月的幻影出现在他面前,他瞬间便能知道,他不过是在做梦而已。
姜雾海想不出他们留给姜秋月生路的理由。总不可能是老头子们早已预见了今日的可能性,特地留下了一个辖制姜雾海的筹码。无论如何思考,姜雾海都觉得这六个老头不过在诈他,以虚无缥缈的希望牢牢套死他。
“很遗憾,详细事宜牵扯极度机密的情报,我们无法告知你更多,哪怕你是S级勇者也尚无权限知晓。”
听闻老头们暧昧不清的含糊语句,姜雾海也摆出拒不合作的态度,摊手道:“那么我们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们不会编造谎言欺骗你,时局动荡,此时再提此事不过是想让你安心,尔后更加真心尽力地为工会贡献力量。如非情况特殊确实需要人手,我们会尊重你本人的意愿,而非执意扰乱你的生活。”
“认清你的身份,我们只是在通知你,希望你顾全大局,服从工会安排。”
怀特·李的态度相对温和一些,拉迪·哈蒙的口气则更加强硬,接近于威胁。
软硬兼施并不起作用,姜雾海不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
姑且还算是一名勇者的姜雾海热忱之心尚未完全磨灭,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轻易便被克劳德骗来古雅莱,但他可不想顾全这些老头子的大局。
“是献祭。”相持之间,波托拜·基尼奥内斯冷不丁开口,“因为某个意外,我们偶然间发现她的能量异常强大,经过商讨我们一致认为此点可以利用。以她罪恶之身为守护百姓贡献,也算是赎罪了。”
他的话甫一落地,便受到了另外五人谴责的目光。
“你不该对他说这些。”赫加·布鲁克开口道,语气中满是责备。
“……献祭?”
姜雾海愣了,缓慢而迟钝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好似难以理解它们代表的涵义般。
这一刻姜雾海只觉得十足的讽刺,他“呵呵”干笑两声,先前举手投足中那股颓废此刻全然消失,眉眼间的凛冽好似使他回到了三年前,他第一次站在此地与面前六位伟岸的贤者对峙的时候。
姜雾海用理所当然又难以置信的语气回问高台上的六位贤者大人:“她无罪,为何需要向抛弃她的人们赎罪?”
察觉到姜雾海身上敌意越来越强烈的怀特·李生怕三年前的事情再度上演,为了让对话不要再次陷入僵局,他连忙打着哈哈道:“好吧好吧,姑且先赞同你的意见,我们跳过这个话题。你只要知道,我们所言非虚,只要即将到来的风暴平息,我们便能让你再见到她。”
姜雾海沉默了片刻,又不依不饶地问道:“为什么不是现在?”
“因为即使是我们,现在也有心无力。”怀特·李毫不迟疑地回答,果断得让人怀疑这是一个早已想好的借口。
姜雾海再次沉默了。
他在思考,在他心中信用几乎为负的六贤者究竟还值不值得他再去相信。
如果有选择的话,姜雾海当然不会将别人往最坏的角度猜测。时至今日,他仍然愿意去相信,在大方向上六位贤者所思考的还是最广大人们的福祉。哪怕局部的方针措施会出现错误,他们依旧是勇者工会不可动摇的领导核心。
长出一口气,姜雾海平静地说:“我知道了。特殊情况,你们接下来可以继续将我当做S级勇者,我会尽力完成工会传达的任务。但是,我不会做违背我底线的事。”
“这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们是最正义的勇者工会,如何会让我们无私无畏的勇者们去做违背他们本心的事情呢?”
拉迪·哈蒙回归了最初和蔼的态度,笑得像家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大爷。
姜雾海对创造与规则的贤者的言辞不置一词,只道:“现在贤者大人们的目的达成了,我可以离开了吗?”
“哦,当然,我亲爱的克里斯科尔斯的孩子,现在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
老头子们达成了目的,现在倒把他当成一名勇者对待了,全都开始装起开明和善的领导了。
听着虚情假意的官腔,姜雾海心底不屑地笑了声,毫无眷恋地转身推门离去。
他忽然无比怀念起那句最真心的“晚安”来。
只可惜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