捶打的手一僵，随后迅速收回来，莎莎干笑两声，末了又伸手去补偿般地轻轻抚摸过她击打过的地方。她的手掌下是冰冷柔软的薄薄细鳞，是一头龙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着。
若是周围再安静一点，她的心绪再平稳一点，也许她还能从手掌的触碰中感受到沉稳有力的脉搏。为了支撑庞大的身躯，龙的胸膛内有四颗心脏、两个肺，因此她感受到的心跳声会格外清晰而沉重，像是来自地底的脉搏。
不知道莎莎到底又在发什么愣，但比起捶打，被抚摸肚皮显然要好接受得多，甚至还能算得上舒服。于是唐宽容地没再置喙对方的任何不是，用垂下的宽大翅翼挡住莎莎。
“想从我这里抢人？什么给你的勇气？笃定我处于这种情况便束手无策了吗？”
藏青头发的男人摇头：“请您相信我的诚意，我的确背负着重大而危险的事业想与您单独聊聊。而且，您其实没必要救她吧？您并不是如此容易便能和没有关系的人建立起深厚联系的人。”
唐沉默片刻，似乎是进行过一番思考，而后道：“你说得对。”
“就是就是，听到没有！”莎莎借龙威傍身勇气十足，听到唐的回答点点头，下一秒才反应过来：“等等，等等等等！老祖宗你在说什么啊啊啊啊！！！”
唐没有为他的发言解释，掀起翅膀一角与慌乱的少女对视。
“见过最纯粹的龙炎吗？”他说。
还没有理解透彻这句话的涵义，莎莎便见黑龙高高仰首，嘴巴大张，可以看见内中两层尖锐的龙齿。在莎莎不明所以的注视中，黑龙的长颈从中部向上一节节亮起，亮光涌至龙的颊囊，燃成橘红的亮色。
恐怖的热度腾然而升，瞬间扭曲了龙的面目。
流窜于空气的热流引动来灼烫的风，莎莎压住乱飞的发丝与裙角，睁得极大的眼眸里惊愕过满而溢。
她的确是第一次见到龙炎。
火焰在龙的体内点燃，在焚毁自身之前已随着嘹亮龙啸尽数喷吐出，形成一条内旋的火柱，笔直地击中斜前方的天花板。厂房的钢铁棚顶承受不住灼烧的高温，几乎在接触的那一刹升华爆裂，形成一个圆形的缺口，并且还在迅速扩大。
龙炎因而畅通无阻地冲出这个房间，向漆黑的天空射去。燃烧发出的强光照亮了室内，莎莎未曾如此近距离地看清过一头正在喷火的龙，也未曾感到过这般震撼。房间内另一位从未见过这个场景的人同样仰头看着炫目的火焰，褐色的瞳孔镀上一层鲜亮的金。
目测烧出的洞口差不多够用了，唐才停止了喷火的动作。
他的呼吸间仍有火焰的光亮，浑不在意温度降下来没有，伸出前爪一把抓住看呆了的莎莎，轻飘飘地一抛将人从烧出的大洞扔了出去。
由惯性带动身不由己地飞出去，冷与热的气流交替撞击脸庞，想不清醒都难的莎莎于半空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惊声尖叫中以完美的抛物线彻底消失。但伴随着似有若无怒骂的叫喊声经久未散。
唐收回爪子，淡然得仿佛刚刚他什么都没有丢掉。他偏头，金眸尽是睥睨：“我讨厌别人随意对我下定论。”
空气燃烧的响声很快平息，夜色也再次回归。黑龙的眼眸犹如洞穿迷雾的灯塔，灿似烈阳，燃烧中复又化为黑发的男人，神色漠然地凝视着房间尽头的另一个男人。
“闲杂人等已经尽数离场了，那么，现在可以直言你的目的了吧？”
“也许我只是想与您见这一面呢？”藏蓝头发的男人笑眯眯的，手指轻轻拂过耳廓上闪亮的蓝宝石耳饰，对这一切毫不惊讶，语气带着吟咏般的赞叹：“果然，连这种程度的魔法阵都对您没有效果。”
“不，是有效的。”唐瞥了一眼他炸出的天窗，又迅速移回了目光，“于构思和设计而言，是相当优秀的特攻魔法阵，可惜着手布置的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要破坏实在太简单了。”
“当然，毕竟这个魔法阵可是您唯一的弟子亲自设计后交给我的，不久之前您才刚刚见过他吧？不过我实在没什么魔法天赋，学了几天也只能达到这种程度，让您见笑了。”
“比莎莎强很多。”
唐不合时宜的诚恳点评噎住了藏蓝头发的男人，而他刻意提起的人亦未在对方那里激起任何涟漪，他也便暂且收起了恶劣的心思，切入正题。
“您已经见过阿尔文先生了，又主动来寻找我，我要说的、我打算做的，想必您已经猜到了吧？那么，您的想法呢？”
唐嗤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只是想来看看，究竟怎样天真的人才会有如此愚蠢的念头。”
一阵笑声。藏青色头发的男人没有因此生气，反而相当愉悦地说：“我会将您的评价原原本本地转告给他们。”
“受雇于人的家伙？这种程度，是弥撒佣兵团？”
藏青头发的男人打了个响指：“bingo！所以请您也不要太为难我，我们可是为了雇主的委托相当拼命呢。”
“那就叫你身后的人出来。”
“哎呀哎呀，您这句话可真是让我非常为难呢。虽然我们毫无道德，但至少还有一点底线，绝不会暴露幕后者的信息。否则，也做不下去这份工作了。”
“那也不必聊了。”
唐冷漠地打算终止对话。他摩挲着抽出一支完好的香烟点燃，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已经没有魔力波动的方向走去。
可是身后的声音仍不放弃，坚决要拽住他的脚步：“您难道不想在这里燃起一把火吗？”
脚步毫无停滞，唐呼出一口烟，又从中穿过：“没兴趣，很多年前我就已经点过一把火了。”
须知，野火烧不尽。如同始终存续于托克利大陆上的恶意，很多东西不止面上可见的那部分，地底下盘根错节的不知延展出多么庞大的根须，仅仅凭借一把火是烧不干净的。到来年，只消一把雨，所有尚未除去的罪恶便再次冒头。
天性亲火的他所拥有过的一切似乎都是在火焰里消逝的，今时今日，身为唐，他早已失去点火的气魄与兴趣。唯利是图的佣兵团找上他左不过是寻求他的力量达成委托，唐懒得去探知对方的目的，更懒得帮助任何人。
都这么晚了，与其留在此地听不知所谓的人废话，不如尽早回家睡觉。
但喋喋不休的声音锲而不舍地追随着他：“这次不一样。这次的火焰可是从勇者工会内部往外烧的，最后谁能取得火中金，难道您不想亲眼见证吗？”
唐顿住，不用转身去看，他也能猜出对方脸上是何等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面无表情地掐熄了没抽完的烟，徒然冷却的语气更加刻薄：“我倒是说错了，你们不仅愚蠢，而且胆大包天，也许根本没有进化出思考的器官。究竟要多少金钱才能让他们买断你们的命？”
“您言重了，我还是很惜命的，也并没有那么在乎金钱。我只是窥见了一种可能，到达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的可能。怎么样，您愿意与我一同前往吗？”
藏青头发的男人说这话时凝视着那个黑色的背影，笑容微敛，脸上表情或许可以称之为真挚。
“复仇罢了，偏要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唐不知是在嘲笑谁，“就算是要创造另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假手于他人。我会亲自解决一切。”
说罢，唐再次迈步，然而很快又不得不停下。
他抬手，摸到了从自己的口鼻涌出的血液，滴滴答答，沾湿了他的衣襟。
“既然让您来到了这里，我自然是做了足够的准备。感谢您多年前的那把火，我才得以自地狱脱逃，也得以幸运地遇见曳柳。请您再帮助我一次吧，为了我们既爱又恨的——金红博士。”
藏青色头发的男人再次鞠躬，一声响指后，捂着口鼻站立不住半跪下的唐消失于这个空间，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