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的尸体被送去义庄,只剩下那根绳子还悬在梁上,风一吹,晃晃悠悠。陆知鸢抬头,看着那根绳子,像是在看嬷嬷的一生。
她有错,错在欺主,害主,可她变成今日又是谁造成的?
清洗好的茶壶和茶杯放在桌子上,四个凳子也摆回了它们原本的位置。四个坐垫少了一个,看起来有些怪怪的。
很快,这间屋子将会迎来它新的主人。嬷嬷和嬷嬷的那些过往会逐渐被人淡忘,烟消云散。
茶壶旁摆着一个红箱子,说是嬷嬷的遗物。打开,除了首饰和银票外,还有一捆用红绳扎起来的信。信下是一个脱了色的香囊。透过那些信件,她看到了嬷嬷这几年的心路历程。
她写到她和夫君的重逢。
她被歹人纠缠,他一副乞丐装扮,踉踉跄跄而出,用手里的木棍帮他驱赶。因为身体残缺,被那些人殴打了好几下,还是她急中生智,捡起地上的石头与那些歹人拼命,才将他们吓走。
夫君不敢与她相认,想要逃走,却被她看见了他挂在了腰间的香囊。
那是他出征前她亲手所赠,哪怕沦为了乞丐,哪怕全身脏兮兮的,他也把那个香囊保存的很好。她扑上前,抱着他的腰问她为什么不跟自己相认。他矢口否认,坚称自己不是她的夫君,只是个乞丐,香囊是他捡的。
她不信,虽然他的容貌变了,身材变了,声音嘶哑,行动也不像过去那般,她还是认出他就是她的夫君。她走到他的前面,将他乱蓬蓬的头发撩起。原本意气风发,英俊无比的少年郎变得面容可怖,唯有那双眼睛还如过去那般。
她心疼他,不知他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抱着他嚎啕大哭。
从夫君的叙述中她知道他是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到家,家没了。得知她还活着,辗转去到她的娘家,发现岳父岳母也死了。
没有人知道他的绝望,还好上天存着一丝怜悯,让他找到了她。
那一日,他们在一个破山洞里相拥而泣,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也是那一日,他们决定进京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受伤,中毒,长途奔波,染病,在杀掉知府一家后夫君的生命也到了尽头。她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心里的恨意无限增加。
她想,如果不是皇帝治国无妨,她的夫君又怎会上战场?如果不是他昏庸无能,那些人怎敢在军粮在动手脚,怎敢随意屠杀,污蔑将士。还有那些知县,知府,他们都是皇帝选出来的,没有皇帝赋予他们的权利,他们怎敢随意掠夺他人财产,草菅人命。
贪官该死,污吏该亡,皇帝更该死。
夫君死后,她本想进宫找机会结果了皇帝,奈何年纪大了,进不得宫去。刚好东宫那边需要人手,她便趁机入了东宫。
她识字,少言,办事妥帖认真,很快就得到了管家的重用。在众多差事中她选择了采办香料。一来,方便外出行走。二来,方便暗中行事。
她和陈公公就是在跟着管家出去熟悉采办香料事务时重逢的。
陈沈两家是故交,她是沈家的儿媳自然知道陈家的事情,也与陈公公有过几面之缘。多年未见,京中重逢,自是感慨。得知陈公公的经历后,两人一拍即合,共同报复皇家。
为防被人发现,他们做得既小心又仔细。先是将香料换成次等的,再将次等的换成假的,最后将假的换成有毒的。
陆知鸢回想了一下,七年前,初见太子时他的确有些许的中毒症状,是她暗中给他服了解毒丸,才将他体内的毒素清除。
那时的陆知鸢并未多想。后宫阴谋多,且他还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中个毒,栽个跟头很正常。知他常中毒,每次他来荣华宫都会找机会给他诊脉,发现他中毒,就会给他服用解毒的药物,直到他百毒不侵。
太子防这个,防那个,唯独没有防备自己宫中。若非那些管事给她下马威,她也不会这么快查东宫的事情,她不查,嬷嬷就不会自缢。嬷嬷不自缢,香料的事情就有可能被隐瞒下去。
嬷嬷在信中写道,她在东宫从未受过欺辱,太子仁德,宽待下人,若他为帝,兴许是个明君。皇帝重病在身,皇后娘娘潜心礼佛,报仇多年,越发觉得这仇报得没意思。她决定放过太子,放过自己。
看了下时间,这封信是在三年前写的。那时太子已经百毒不侵,饶是嬷嬷继续在他的香料中做手脚也察觉不出来。
在那堆信里翻了翻,找了封墨迹尚新的打开。
在这封信里,嬷嬷说到了与陈公公有关的事情。她说她劝陈公公放弃报仇,与春喜一起好好过日子。她说春喜是个好孩子,且已到了婚配之年。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愿意把她这些年攒的钱都给春喜做添妆。
陈公公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听不得劝。在信的末尾她写道,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被陈公公杀死了。对于死亡她没有任何恐惧,她说她是一个懦弱的人,想死,下不了手,能被相识多年的朋友杀死,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
陆知鸢一阵唏嘘,命人将嬷嬷厚葬,若有可能,找到她夫君的坟,让她与她的夫君合葬。
太子进来时,她正在流萤的陪伴下烧那些信。流萤看到太子正要行礼被太子,被太子示意噤声。流萤了然,抿嘴一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殿下忙完手上的事情了?”
“阿鸢都没回头怎知是我?”
陆知鸢头都没抬,继续燃着手里的信:“流萤是我的贴身婢女,与我一同长大,我不仅熟悉她的气味还熟悉她的脚步声。同样的,我与殿下相处七年,也熟知殿下的一切。”
“我去地牢了。”太子蹲在陆知鸢旁边:“看见了阿鸢审讯人的样子。”
“太子哥哥觉不觉得阿鸢很过分?”陆知鸢歪头看向太子:“陈公公也算是宫里的老人,阿鸢没有给他留活路。春喜只是帮凶,阿鸢却让都尉府的人把她带走了。按照北凉律法,在无人求情,无人周旋的情况下,少说也要在那大牢里住上几年。待她出来,黄花已逝,没准儿还要记恨阿鸢。”
“阿鸢对她已经足够仁慈了。”太子还像她小时候那样抚了抚她的头顶:“嬷嬷对她有恩,她却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杀。这样的人,即便阿鸢放过她,她也会记恨阿鸢。既然都是嫉恨,不如公事公办。阿鸢是太子妃,她一个罪奴,就算记恨阿鸢,又能如何?”
“太子哥哥说得对。”陆知鸢松手,放任最后一封信在铜盆里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