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监的搀扶下,朱祁钰走出了奉天殿,朝玄武门而去。
孙太后牵着朱见济的手,用裹着小脚的碎步紧紧跟在他后面。
而在她的后面,则是胡滢、陈循和王直等大臣。
大明帝国的最高领导层,行走在雨幕中,脚步声被大雨盖住,一言不发,宛如一群鬼魅,穿行在紫禁城的皇宫中。
火把因为大雨的阻挡,光芒无法散发出去,只能看清脚下一小片路,如同鬼火,在沿途雨伞的遮挡下,为他们照亮了前路。
随着他们离玄武门越来越近,守卫大门的士兵似乎也感受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阴郁之气,全都跪在地上,在雨中低着头。
雨势小了些,闪电与雷声却一直未断。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玄武门前。
守门的太监兴安看到朱祁钰过来,远远地便跪了下去,一直等朱祁钰缓缓走到他身边才磕了一个头道:“陛下,太上皇和鲁王都在玄武门外,方才......方才太上皇让我等开门,奴婢不敢妄做决定,只言要禀告陛下。之后,奴婢听到鲁王的声音响起,说是给我们一柱香的时候,若是不开门,他便......他便要那火炮轰开大门!”
“一柱香......”朱祁钰眼神无光,喃喃道:“现在还有多久?”
兴安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士兵手中接过了一柱香,用身体挡住了落下来的雨势。
这柱香已经燃烧到只有小拇指长了,香灰迟迟没有掉落,顽强地在香上立起。
朱祁钰呆呆的看着这柱香,身后的众人也是一言不发。
良久,一阵风吹来,将香灰吹落,掉在地上,被雨水冲刷,登时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一样。
朱祁钰走到玄武门前面,挥退了两边跪在地上的士兵,将脸靠近玄武门,朝那边轻声道:“哥哥在否?”
闪电和闷雷忽然停止,连雨声似乎都小了很多。
天地间仿佛只有风声。
“弟弟,我在。”
门的那边,朱祁镇嘶哑的声音响起。
大明帝国的前后两任皇帝以玄武门为界限,分别站在门内外。
朱祁钰似乎还想要说话,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退后两步,对旁边跪在地上的兴安道:“开门吧。”
兴安抬起头,呆呆的啊了一声。
朱祁钰推开搀扶着自己身子的太监,在雨中整理了一下衣冠,这个当了一个月皇帝的人,抬起了头。
大明皇帝该有的威严,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我说,开门!”
......
玄武门慢慢打开。
最先进来的不是朱祁镇或者朱泰野,而是一大堆拿着刀枪的士兵。
他们面无表情,一起冲了进来,经过朱祁钰和孙太后时也没有下跪,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走进来,入门后一部分人沿着朱祁钰刚才走过来的路跑向前面,另一部分人则是直奔守卫而去。
那些守卫还跪在地上,刚抬起头,便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就在这里,这些人还敢亮出武器,全都吓了一跳。
“放下武器!”
这些进来士兵的声音冷漠,听不出喜怒。
“放肆!”王直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实在是无法无天!陛下在此,你们竟不跪拜,反出刀兵,当真是要造反吗?”
士兵们却没有理会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仍是冷漠的看着里面的守卫。
“放下武器。”
所有的守卫都是一脸惊恐,面对着枪口,在死亡的恐惧下,不得不将刀枪放在了下面。
朱祁钰仿若未见,一双眼睛在大门打开后便死死的盯着城外的某处。
那里,三匹马在灯火下的雨幕中出现。
孙太后也看向那里,顿时泪眼婆娑。
最前面的那匹马上的身影,她很熟悉。
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马的后面,跟着一群衣服湿透了的人,他们有的穿着官袍,有的穿着盔甲,默然不语。
王直的脸因为气愤而变得通红:“乱臣贼子,安敢如此嚣张......”
“太上皇到!”他的话音未落,外面便响起了一声大叫,众人齐齐往门外看去,只见一匹白马被士兵牵着,缓缓踏步而来,后面的身影落了那匹马半个身位,紧跟着他骑了过来。
马蹄声就像是敲击在众人内心的鼓点。
随着那身影慢慢走近,众人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陈循等大臣跪在了地上,一齐叫道:“太上皇万岁!”
跟着马后面的那群人的脸也在火光中显现了出来,赫然是于谦、石亨、孙镗、陶瑾等人,这些镇守九门的守将,方才被朱泰野请过来,身上的刀剑早就已经被卸了下来,到了玄武门前,也全都跪了下去,先朝孙太后磕了一个头齐道:“皇太后万福。”
又向朱祁钰磕了一个头:“陛下万岁!”
朱祁镇骑在马上,时隔三个月后,终于重新看到了皇宫内的景色。
还是和三个月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
地面、宫殿、石雕仍如往昔。
甚至是人都没有改变。
当初他出去的时候,也是这样骑在马上,两边全是跪在地上的人群。
朱祁镇仿佛有种错觉,这三个月只是一个梦境,什么土木堡,什么瓦剌,什么五元桥,他都没有经历过。
但面前穿着皇袍静静站在一旁的弟弟朱祁钰和其身后望眼欲穿的孙太后,都在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他与朱祁钰的目光对视,大脑顿时变得一片空白,任由自己身下的戴根牵着马将他带着走到了玄武门大门处。
就在他快要踏进玄武门,进到皇宫里面之时,身后的马蹄快了起来。
他条件反射般地闪躲了一下,身下的戴根手中用力,那匹马停了下来。
一个骑着黑马,穿着盔甲的身影在他前面,跨进了玄武门大门,走进了皇宫紫禁城。
这是朱泰野。
跪在地上的王直看着这一幕,目眦欲裂,站起身指着朱泰野骂道:“你这奸贼!欲要篡逆否?”
朱泰野骑在马上,低头扫了他一眼,猛地将腰间的刀拔了出来,闪电和火光交替闪现。
“恭迎将军!”
入到里面的所有士兵一齐发出震天叫声。
等声音减弱后,朱泰野夹着马慢慢上前,到了王直的面前,拉了拉缰绳,马头立了起来,对着王直打了个响鼻。
“王尚书何出此言?”朱泰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喜怒。
王直感觉到有人在拉自己的衣服,眼睛一扫,是陈循在拉他的衣袖,用力一甩,将陈循的手甩开,怒道:“皇太后、陛下与太上皇皆在此,你却趋马入皇宫,不拜不跪,难道不是篡逆吗!”
朱泰野淡淡道:“事急从权,皇宫之乱不知几何。孤为陛下故,先入城而视,有何不对?”
“胡说!皇宫何时乱了?”
“既然不乱,皇宫从不留臣子过夜,你等为何现在还在此地?”朱泰野缓缓拿刀指着他的头:“陛下在外叫门,又为何迟迟不开?”
王直毫无惧意,朝朱祁钰拱了拱手:“天无二日,当今天下,只有一个陛下。方才叫门者,乃是太上皇帝,何以称陛下!”
“哦,是吗?”朱泰野眯了眯眼睛:“孤记得,土木之事后,皇太后以国中无主,事宜从权而诏郕王登基,乃是暂领大政。如今陛下回京,瓦剌败退,莫非郕王还贪恋皇位不成?”
他的刀在空中慢慢平移,指向了一旁的朱祁钰。
朱祁钰瞬间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浑身一颤,低下头去。
“登基大典已办,天位遂定,当初诏至鲁地,你也是奉命而行,书称陛下,毕恭毕敬,为何前恭而后倨?”王直仍不退缩,厉声道:“况且你只是一个藩王,如何妄议朝政?”
“当时不知陛下尚存,乃奉此诏。”朱泰野冷哼一声道:“孤乃皇室宗亲,太祖后裔,为何不能议论朝政?既是天无二日,当今陛下尚在,又怎能另立新帝?非是孤要篡逆,而是汝等是非不分。”
王直已然气急,还想要再说,朱泰野却不想再和他纠缠,朝身下的士兵轻轻点头,他们立刻走上前去,将王直用力按在地上跪下。
朱泰野看向面色苍白,连站都站不稳的朱祁钰,收起了刀,翻身下了马,走到孙太后前,拱了拱手道:“太后,陛下回京,当重回大统,以正人心。”
一道闪电劈下,在一瞬间将皇宫照的犹如白昼,也照亮了朱祁钰和朱祁镇两兄弟惊慌的脸。
孙太后明显比他们兄弟两要镇定的多,直视着朱泰野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手却在微微用力,将朱见济攥的极紧。
朱见济年纪虽小,却也是冰雪聪明,还不太明白面前发生了什么事,眼睛一直在观察着众人的神色。
“老身......”
孙太后刚张口,便听到城外传来一个声音:“太后!妹妹!”
她怔了怔,抬头看去,只见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亲哥哥孙顺义到了城门下,接替了戴根牵着朱祁镇的马,大声道:“陛下历经千险,回京奉还,乃是天意!况且陛下又是太后的亲生骨肉,宣宗皇帝嫡长子,复再为帝,是天下之正理也!”
孙顺义在众人面前叫孙太后妹妹,已是失礼,但众人却都没有在意他的称呼,而是重点关注完他说的话后,全都转头看向孙太后,仿佛只要她一说话,这段悬案便能定下来一样。
孙太后的面色也有些白了。
她在后宫沉浮几十年,让宣宗朱瞻基废了胡皇后取而代之,又在朱瞻基死了之后实际执政近十年,怎能不知道自己的话实际上并不重要,所有的一切,在朱泰野进到皇宫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下来了,自己只是为了让他名义上好听点罢了。
思绪急转,她看了一眼马下的哥哥,又看了一眼马上的儿子,顿了片刻后道:“哀家乃是不祥之人,不敢再论天下,鲁王与诸位大臣皆在,何苦要我一个女子定夺?”
朱泰野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转过身子,走到了跪在地上大臣的中间,缓缓道:“兵部尚书于谦力退瓦剌,匡扶社稷,乃是大功一件。礼部尚书胡滢乃忠义之士,四朝元老,太宗皇帝托孤之人,当初奉郕王登基。请两位起身。”
此时的雨越来越小,但闪电仍然未止。
在巨雷声中,于谦和胡滢站了起来。
两人一个在城门下面,一个在城门里面,隔着人群相望,又一齐看向朱祁钰。
王直虽然没有被叫到,却也是一阵欣喜。
当初就是这两人将朱祁钰扶上了大位,他们肯定会替朱祁钰说话。
于谦先朝朱祁镇和孙太后拱了拱手,而后转向朱泰野道:“可否让臣进一步说话?”
朱祁镇骑在马上,就像个纸人一样,白着张脸一言不发。
“准。”朱泰野道。
于谦和胡滢一齐上前,走到了朱祁钰面前几步,低声道:“陛下意下如何?”
朱祁钰脸色苍白至极,毫无血色:“当初是两位爱卿让朕登基的,如今全凭二位做主。”
于谦和胡滢快速对视了一眼,从各自的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绪。
沉默片刻后,于谦道:“请恕臣直言,陛下性多疑而少断,若在盛朝,为君则无不可。然现今之时,鲁王手握重兵,野心勃勃,以臣看来,陛下不如退位为王,尚可悠然一生,在青史博得一个好名声。”
朱祁钰呆了呆:“于爱卿你......”
“陛下!”胡滢不等他说完,沉声道:“于尚书乃是肺腑之言。当年汉献帝为曹操所制之事,陛下忘记了吗?鲁王之心,远超曹操,陛下若是贪恋帝位,将来所受屈辱,十倍于今日!”雷声阵阵,他的声音也不由加大了些:“臣以为,陛下应退位,不失为一悠闲王爷......”
“住口!”王直一直注意着那边,此刻听到了他的话,怔了一下后厉声道:“胡滢,于谦!伱二人竟敢劝陛下退位,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你才住口!”门外的孙顺义有了在朱泰野面前表现的机会,厉声道:“你莫忘了,胡尚书才是礼部尚书,掌管天下礼仪!”
“那又如何!”王直豁出去了:“此事礼不正!天下间就没有退位的道理!就凭他们两人,如何能服天下人之心?”
轰!
一声炸雷响起。
雨完全停了下来。
孙顺义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那若是他呢?”
他闪身到另一侧。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衍圣公孔彦缙的脸在闪电中若隐若现,那声音便是从他嘴巴中发出的:“天下先有父才有子,先有兄才有弟。自古皇位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太上皇为宣宗嫡长子,又是郕王兄长,回京复位,乃是人心所向,有何不妥?”
朱祁钰看到孔彦缙出现的那一刻,心便已经沉了下去,所有的希望已经消失不见。
他朝朱祁镇跪了下去。
“臣朱祁钰,拜见陛下,请陛下复登大位,以正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