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凌衣有点茫然,在他的记忆中,这还是两人头回接触这般亲密,岑遥栖的动作实在太突然,以至于他忘记立即推开他。
“别动。”岑遥栖在他耳边低声道。
低沉华丽的嗓音听得他耳朵有点痒,到死还是听话的一动不动,眼睛都没闭,就这么睁大双眼,愣愣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那人。
他才发现他的睫毛竟然是这样长,漂亮得像纤长脆弱的蝴蝶翅膀。
谢凌衣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这个角度他还能看见他挺翘的鼻梁,近到能看清白到几近透明的脸上那细小的绒毛。
额间相触的肌肤微微发烫,下一瞬灵识相贴,前所未有的感觉激荡着谢凌衣的灵魂,成功地两个人动作都为之一顿。
“不要抗拒我。”岑遥栖依旧低低的说,“放松。”
谢凌衣舔了舔唇,沉寂很久的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撒欢。
“好。”说出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比岑遥栖还要哑。
识海是个极其私密的地方,大部分的人终其一生这地方除了道侣没人造访过,自然本能抗拒陌生的入侵者。
谢凌衣的识海岑遥栖也是头回拜访,在看清这地方的全貌之时,他免不了惊讶一把。
这里……是一片荒地。
岑遥栖不敢相信的往前走了两步,眼前荒芜寂寥,什么都没有,只剩无边无际的荒原。
他的灵识脚下是寸草不生的沙土,闭着眼的岑遥栖感受到心脏的钝痛,难受地蹙紧眉毛,他努力压下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把注意力都放在灵识身上。
他的视角切换到灵识上,很快他便发现谢凌衣的识海并非寸草不生,脚下的沙土被他踩松软以后,露出几片褐色的树叶,岑遥栖有所触动,蹲下用手扒拉开盖在它身上的沙土,一棵枯萎掉的树苗露出了它的全貌,枯瘦的枝干和干枯的树皮都标志着它尚未长大就已经死去。
岑遥栖心情复杂,或许这荒原唯一的颜色是他亲手泯灭的。
他略做犹豫,最后把枯萎的树叶又重新埋了回去。
他刚站起来,一团淡金色的光芒就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是谢凌衣的灵识,或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他下意识的向他走来。
“你别过来。”岑遥栖闭着眼,连忙在谢凌衣耳侧说道,语气略带着急。
谢凌衣茫然的停了下来,淡金色光芒做成的小人歪着脑袋看他。
岑遥栖可算是松了口气,他可没忘记,这个世界还有神交的设定,不然他之前做的一切可就算是白费力气。
岑遥栖往深处走,依旧是一望无垠的荒原,但眼前却陡然出现五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树根直扎地底深处。
谢凌衣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但也严格遵从他的嘱咐,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即使那团岑遥栖的灵识身上的味道对他来说十分诱人。
岑遥栖站在这树底下,他知道这就是谢凌衣的灵根。
因为是五灵根,他修炼速度要比同期的弟子慢上很多。
谢凌衣愣愣地站在他身后,灵识小人没有表情,他猜不到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而识海外的岑遥栖突然捏碎手中的鳞片,淡蓝色的事物体立即化为蓝色的光芒,在前者的控制下齐齐飞向谢凌衣的额间,悄无声息进入白皙的皮肉里。
后者难受的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脑袋,反而是岑遥栖扣住了他的脑袋,让他退无可退。
识海中飞来成群蓝色的光芒,像是满是萤火的汪洋。
这些淡蓝色的光芒在飞行的途中逐渐化为透明的雨珠,最后全都淋在高耸入云的大树上。
谢凌衣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些树木立刻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很快原本郁郁葱葱的树木着耷拉叶子,萎靡不振,树叶也在一瞬间枯黄,没过多久便凋零在地。
灵根和主人息息相关,很快识海便天旋地转,震荡不堪。
谢凌衣痛苦的捂着脑袋,下意识想要驱逐在他识海作乱的人。
岑遥栖却强硬的扣住他的手腕,低声警告道:“别动,再忍忍。”
谢凌紧锁的眉便没再松开,忌惮着岑遥栖的话,咬紧牙关反抗本能的挣扎动作。
他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要做什么,可他还是给予对方无条件的信任,认定对方不会伤害自己。
识海中那场雨侵蚀了粗壮的树干,很快原本盘虬卧龙的枝干消失殆尽,什么都不剩下。
谢凌衣疼得目眦欲裂,岑遥栖不用看也知道对方疼痛万分,他也恨不得以身替之,可这一次他帮不了他,能做的只有看他自己生熬过去。
他扣在对方后脑的没有放开,反而还极尽温柔的轻拍他的脑袋,给予无声的慰藉。
谢凌衣咬破嘴唇,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他骨形好看的手指死死地捏住岑遥栖的衣袖,手背上连绵起伏的青筋骤然绷紧,指尖发白,手背全是细密的汗水,跟刚从水里淌出来一样。
识海中的晃动还没停,两道灵识小人被狂风刮得维持不住身形,谢凌衣想也不想地紧紧抓住在他眼前不断飘动的身影。
“你别……”岑遥栖暗哑叫停。
然而他终究是慢了一步,他话都没说完,荒地的小人已然抓了他的手腕。
灵识做的小人是没有清晰的五指,只有一团还没分开的手臂,圆乎乎,看起来略有些潦草。
一股谢凌衣几十年来从未感受到的舒适之感自两人接触的部分迅速侵入四肢百骸,直击灵魂。
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岑遥栖更是心情复杂。
原本沉寂在痛苦中无可自拔的谢凌衣感受到这股前所未有的舒服便再也不肯松手。
他前辈子只是个普通人,后半辈子又专心修炼,两耳不闻窗外事,哪里听说过神交这两字?
他只知道,岑遥栖的那个灵识小人想想的,只要贴在一块便有灭顶的舒适之感,让一直处在苦痛之中的他舍不得松开。
岑遥栖咬唇,本想叫他赶紧松开,可此刻神魂交融,亲密无间,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的痛苦逐渐被欢愉压下,令他足以已直面的一切苦痛。
他面上浮现挣扎,可在知道能减缓谢凌衣的痛苦之后便不再挣扎,仍由那团灵识小人把他拖了过去,两团灵识彻底交融,不分你我。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胜过往日的一切。
这一刻他感觉他离岑遥栖是如此的近,比身体接触更为亲密,他能感受他的情绪,这是一种灵魂上的共鸣。
两团来自不同体内的灵识再分不出你我,他们无暇顾及一旁的地面有一颗嫩芽破土而出,拼命疯长,没过多久便长成参天大树。
痛苦彻底消弭,体内充沛的灵力重新流转,宛若新生。
岑遥栖推开谢凌衣,竭尽所能地控制着自己失控的呼吸。
后者眼神不甚清明的伸出手,回忆着识海发生的一切。
“天灵根?”他不敢相信的问出口。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他的灵根脱胎换骨,从难以修炼的五灵根,变成了上乘的天灵根!
灵根一直是谢凌衣的心结,这么多年他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达到和别人同样的高度,其中的心酸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迫不及待的翻转手腕,调动周身的灵力,白色的光芒萦绕在他的手心,他这才能确定这不是梦。
谢凌衣把目光从手心移开,落在面色苍白的岑遥栖身上。
“你……是为了我?”他小声的问,既想听见对方肯定的答案,又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
他害怕岑遥栖满身的伤是因他而起。
“你是我的徒弟,这本就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岑遥栖收敛神色,平淡的目光看不出情绪。
“之前一直解决不了你的灵根问题才是我做师尊的无能。”他接着补充一句。
谢凌衣五味杂陈,他的答案不在他的预想之内。
他垂下眼,平复起伏不定的心情,闷着嗓音“哦”了一声。
他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岑遥栖说的没错,做的也没错,他是他的师尊,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不说感恩戴德,但也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心情憋闷。
“那你也不应该不顾自己。”沉吟片刻,他又接着说道。
对没错,就是这样,他就是不想看见他身上的伤!
他气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岑遥栖抹掉唇角干涸的血迹:“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我不一直都是五灵根吗?这么多年也过来了,需要你拿命去换吗?”谢凌衣咬牙,最后几个字几乎都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岑遥栖释然一笑:“没那么严重,我自己心里有数。”
他当然知道这事对这人来说不用着急,可他不一样,他没时间了。
岑遥栖想,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我一定要拿到能改换灵根的物女逆鳞。
可这些他无法说给谢凌衣说,也无法解释自己这看似冒险的举动。
谢凌衣不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听见他这话,俊秀的脸紧绷,有些恼怒:“你有什么数?这样的事你做的还少吗?
他情绪上头,嘴比脑子快。
这话说出来,他立即怔住,后脑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又来了。
谢凌衣额角泛起冷汗,乱成一通的脑袋后知后觉的想。
“凝神,看我,别想太多。”岑遥栖只看他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忙嘱咐道。
谢凌衣听他的话,努力摒弃脑海的一切,过了一会儿,疼痛果然渐渐消逝。
“你……”
谢凌衣和岑遥栖四目相接,在后者的眼底如愿以偿看见分量不少的担忧。
他觉得对方眼底情绪太复杂,担忧太浅层,里面好像还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刚想问些什么,就被虞灯的声音打断了来之不易的氛围。
“师兄,太尊,你们……”
岑遥栖偏头,避开他的目光,还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可他大抵忘记自个人现在身体是个什么模样,还没走出几步,就身体踉跄,还是谢凌衣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他借着这股力勉强稳住身形,另一只手冲有些焦急的两人挥了挥手,示意他没事。
“你们没事就好,我想着方才不能留在这里拖累你俩,但等了这么久也没等到你们追上来,还生怕你们出了什么事情,就连忙追了上来。”虞灯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他这话刚说完,后面的人也跟着走了进来,两人都气喘吁吁,看起来累得够呛。
是洛无言和苏立臣。
“放心,都解决好了。”谢凌衣冲两人的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洛无言和苏立臣面上一喜,谈论着要去看看府中其他人。
又看见不远处的岑遥栖,手忙脚乱给他躬身行礼。
岑遥栖来的匆忙,忘记给自己变张假脸,又和他们差了辈分,也没有强行融入,真要是离得太近,他们反而不自在,于是轻轻颔首,打发他们去收拾烂摊子。
等他们走进屋里,他干脆蹲下身在鲜血淋漓的地面找飞声,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我来。”谢凌衣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手下的动作却不算粗鲁,他阻止了岑遥栖的动作,代替他蹲下身,寻找飞声的碎片。
那人颇有些意外,斜斜挑起一边眉毛:“不生气了?”
谢凌衣闷头把飞声一块又一块的碎片收入乾坤袋中,蹲在地面不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的角落。
“没有。”
他给他留了一个冷酷的后脑勺。
“是吗?我怎么记得你生气就喜欢说没有。”岑遥栖被他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给逗乐了,唇角露出个轻轻浅浅的微笑。
谢凌衣:“……”
这对话总觉得颇有些熟悉,他刚有些恍惚,就听见虞灯颇为感慨的开口:“这可是太尊的本命剑,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得回来。”
本命剑和主人相通,他这次也算是遭受重创,不要个三年五载,怕是很难恢复,就算真花了这么多的时间,也不见得就能恢复到全盛时期。
感觉到谢凌衣身体一僵,岑遥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轻声安慰道:“没事,人平安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