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姜宝山和张志勇有关系。”我说:“他包里有一张国家建设银行的银行卡是张志勇的。”
“不止呢,”红姐接过话茬,说:“姜宝山戴的劳力士我见过,和马长江手上的那块一模一样。”
马长江就是在宝安市后街镇包养红姐的局长,现在因为杀人、贪污、拐卖人口,正关在牢里等着吃枪子呢。
“不就是款式一样的表吗,说明他有钱呗。”
红姐摇了摇头,说:“那块表就是马长江手上的那块,表带之前不小心被我用戒指划过一道印子,我怎么可能记错。”
“对了,这个姜宝山还是个‘假的珠港人’。”我把他喝醉后情急之下冒出北方话的细节说了出来,“他应该只是早些年间偷渡去珠港的大陆人,现在摇身一变成珠港人了,还跑到渔涌市来装港商。”
这种人在渔涌市其实很常见。
“你猜得没有错,刚刚在厕所的时候,李春燕都告诉我了。”
“你好像和那个李春燕很熟的样子,她应该不是姜宝山的保姆吧?”我问出了我之前察觉不对的地方。
红姐叹了口气,“她的命也是够苦的,我之前一直以为她嫁去珠港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是过去当牛做马。”
红姐说,李春燕是她的同乡,比她大个五六岁。一九九零年前后,李春燕就去渔涌市的工厂里打工了。没过多久就听说她抱上了珠港富商的大腿。
一九九五年春节的时候,李春燕回过一次村里,当时红姐在家里被打得死去活来,她知道后,塞给过红姐一百块钱,还劝她赶紧跑。
然后,红姐就跑出来了,至于这一路怎么历经艰难,最后又沦落到宝安市,在发廊卖身,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红姐说,李春燕对自己有天大的恩情。好不容易多年后重逢,红姐察觉到了李春燕不对劲,于是让我拖住姜宝山,把她带去厕所仔细询问。
没想到在厕所里李春燕的第一句话,说的就是:“姜宝山不是好人!你带你弟弟赶紧走,千万别跟他掺和在一起!”
红姐拽着李春燕的胳膊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碰她胳膊,才发现上面都是被虐待留下的伤痕,“我看到她浑身就没有一块好皮”。
原来李春燕确实不是姜宝山的保姆,俩人是正经夫妻。姜宝山也不是什么港商,就是个在珠港开黑车的司机。
他们两人十多年前在渔涌市遇上,当时快四十岁的姜宝山看李春燕年轻貌美,连哄带骗地把她带到珠港,结婚、生子。李春燕说,当年有特别多大陆的年轻姑娘嫁到珠港去,老夫少妻也很多。
姜宝山虽然不是自己吹嘘的港商,但是那个时候珠港大陆之间,收入差距特别大,一个月能赚几千港币,在李春燕看来已经是巨款了。
二人浓情蜜意的时候,姜宝山还特意拿了两万多港币给李春燕,让她回湖北农村老家修了两层小楼,李家那时候在村里,结结实实的风光了一把。
也是在那个时候,李春燕见到了饱受家暴折磨的红姐,给了她一百块钱。
风水轮流转,没想到没过多久家暴就落到了李春燕的头上。姜宝山撕下了自己伪善的面皮,暴露出暴力、凶狠、还有变态性癖的真面目。
红姐看着李春燕身上的伤,忍住怒气问她:“那你怎么不跟他离婚啊?跑啊!你当时怎么教我的,你忘了?”
李春燕哭着摇头:“我跑不了!我们两个不一样的,我……”
李春燕话还没说完,烂醉如泥的姜宝山就冲了过来。红姐立刻装作喝醉酒的样子,让李春燕帮自己拍背,才把这件事糊弄了过去。
我和红姐在酒店里理了大半夜,有两个问题没搞清楚:
第一:李春燕说自己跑不了,为什么跑不了?
第二:姜宝山为什么说自己老婆只是个保姆,还当着老婆面,对红姐这么殷勤?
要想解决这些疑问,看来只能再找个机会去问李春燕了。
姜宝山对红姐很上心,第二天一大早,又打电话来约红姐一起出去吃午饭。
红姐带着我赴约,果然不出我所料,整场饭局姜宝山都在显摆自己是如何的有权有势,人脉广阔,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只要红姐跟了他,回到珠港,那一定是吃香的喝辣的。
随后几天更是如此,姜宝山天天和红姐见面,三番五次问红姐愿不愿意和他回珠港,红姐有意吊着他,期间几次想找机会和李春燕单独相处,但是都被姜宝山破坏了。气得红姐牙根痒痒,到最后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要是再这么拖下去,难保鱼儿脱钩,红姐跟我商量,就这几天,必须找机会问出点什么来。
没过两天,姜宝山约红姐下午看戏。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是粤剧的《救风尘》,我当时不感兴趣,后来才知道,讲的是一个叫赵盼儿的风尘女子,有情有义,从恶霸手中救出好姐妹的故事。
台上的赵盼儿歌声哀怨,如泣如诉,我看到红姐在台下看的频频拭泪,两眼通红。两个时代的风尘女子,这是同时泪洒当场,一起哭诉命运不公啊。
我没什么耐心,只觉得姜宝山十分装逼,还不如去看场电影。一转头,就看到李春燕坐在我们后排,也正默默地擦着眼睛。
当天晚上红姐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把李春燕救出来。
我也正打算顺着姜宝山去找张志勇,于是我俩一拍即合,她带我一起,跟姜宝山去珠港,而且这个姜宝山出手阔绰,看样子不是那种捏点小钱装大款的人,不如干脆搞局大的多捞点钱,一举好几得。
但现在去珠港,唯一的办法就是红姐需要先假意答应姜宝山的求婚。她随即给姜宝山打了电话,告诉他去珠港可以,但是她得带着弟弟一起。
电话里姜宝山大喜过望,还说大学生现在在珠港很抢手,承诺到了那边帮我搞定工作。
接下来几天,他鞍前马后为我和红姐办去珠港的手续。
姜宝山果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普通人去珠港,光是手续就得办好几个月,但他只花了五天就搞定了。
五天后,我和红姐,还有李春燕,跟姜宝山一起坐上了回珠港的渡轮。
那几年珠港的经济远远领先于大陆,一下渡轮,我就被码头上那些妆容精致,衣服洋气的男男女女吸引了视线。
原以为渔涌市就是人间天堂,没想到跟珠港一比,便没了光彩,街道两侧除了楼还是楼,马路上各种没见过的车来回穿梭,阳光耀眼,洒在街上,珠港看起来更是流光溢彩,绚烂异常。
姜宝山不急着带我们落脚,而是先拐去湾仔的商场转了一圈,给红姐买了好几件名牌衣服,还有一只迪奥包。借着红姐的光,姜宝山也给我重新置办了一身行头。
有好几次,李春燕看着红姐欲言又止,但都被姜宝山一个眼神吓退。
逛完街,我们四个人打“的士”回家,出租车左转右转,驶出了商业区,然后又转进车流里,最后在一片密密麻麻宛如蜂巢的建筑前停下。这里好像是珠港的另一面,外界再如何繁华灯光好像都照不进来。
“下车吧,到家了。”姜宝山说。
“你就住在这儿?”红姐眼中的诧异不像是装的。
还没等姜宝山解释。很快,又一个炸雷迎面而来。
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小姑娘从楼梯上跑下来,一把搂住李春燕的腰,怯生生打量我们,然后蔫蔫地开口:“妈咪,你们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啊,我好饿啊。”
我看了一眼红姐,她浑身都绷直了,大声的质问:“姜宝山,李春燕,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一个被骗婚的可怜女人,被红姐表现得淋漓尽致,完全看不出来是演的。
姜宝山半哄半威胁地把我和红姐带上了楼。
楼里十分昏暗,连盏灯都没有,一条走廊里密密麻麻排着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都门户大开,我边走边往里望,六七口人,挤在看上去也就十来平的蜂窝中,怕是连转身也难吧。
这里的男人穿着汗衫和拖鞋,半蹲在门口抽烟、吃饭;女人也是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有的干脆连内衣都没穿,套着松垮的睡裙,提着水壶大摇大摆地下楼。
姜宝山的家靠近走廊里面,也就是个三十来平的小屋子,但有意地隔出了卧室、客厅。
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看得出来,至少李春燕是在认真地经营这个家。
我们挤在沙发上说话,李春燕端来三杯茶水,然后乖顺地走进了厨房。
事已至此,姜宝山终于跟我们说了实话。
连装模作样的港普都撤了,直接换成北方话:“我虽然不是港商,但赚的钱比大陆多多了。我要是港商我找你干什么,我找港姐去了!”
“那你和李春燕怎么回事?”红姐坐下就哭了,边哭边问。
姜宝山直接承认他和李春燕感情不和,打算下个月就离婚,回大陆确实是为了找个老婆。
姜宝山还在继续吹牛,一会儿说只要跟了他,他随便从指头缝里漏出点,就够红姐的大陆穷亲戚吃饱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渔涌市想抱珠港人大腿的娘们多得是,你郭晓红不要不识好歹。
既来之则安之,我用手点了三下下巴,让红姐再哭一会儿。我们得稳住姜宝山,要是他确实没什么钱,别的目的能达成也行,钱,有的是机会搞。
红姐呜咽了一会儿,然后装作实在没办法的样子开始跟姜宝山讲条件:“要是这样,你说好的,会给我弟弟找个好工作,别再骗我了。”
姜宝山顿时喜笑颜开,那双手又要往她腿上摸去,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里说,要姜宝山立刻去码头接客人。他临走前,让李春燕好好招待我们姐弟。
姜宝山一走,李春燕就从厨房里走出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面,一口一口地喂给女儿。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李春燕的眼泪忽然噼里啪啦地砸进碗里:“晓红,我让你不要来,不要来……你怎么还是来了?”
她一哭,红姐也跟着哭了:“我不来你怎么办?这种日子你打算熬多久?”
我让她俩先别哭了,目光转移到一旁的孩子身上,问李春燕,她就是你跟姜宝山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琦琦,今年九岁了。”琦琦一脸天真地回答。
吃饱后琦琦不一会儿就困了,李春燕把她抱上床,又盖上了被子,确认孩子完全熟睡以后才敞开了话匣子。
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我跟红姐也问出了心中的疑虑。
我问李春燕为什么不离婚。李春燕叹了口气,无奈的说:“这里和大陆不一样。大陆人来珠港就是一张‘单行证’,我跟姜宝山结婚以后,在大陆的户口就被注销了,我和孩子的珠港身份证都在姜宝山那儿,不知道能去哪。况且我也试过了的……”
李春燕说她曾提过一次离婚。姜宝山当时没说什么,晚上收车回来的时候,提了一只麻袋,麻袋里传出小狗的嘤嘤声。
然后,他从厨房拿着一把菜刀出来,当着母女二人的面,一刀接一刀地捅进了麻袋里。一边捅,一边威胁,只要敢跑,李春燕和孩子就是这个下场。
问到姜宝山为什么能当着老婆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让红姐也跟他。
“一个珠港人娶好几个老婆,是很常见的。”李春燕说。珠港在一九七零年才废除一夫多妻制,有两个甚至更多个老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譬如大名鼎鼎的赌王,四个老婆无数情人,常年霸榜娱乐小报。
我让她俩先聊着,自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屋子很小,前后左右不过十步就能走完,桌上乱七八糟的,堆满酒瓶、乐透彩、马票。
房间一角辟了块晾衣服的地方,衣架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衣物,有的松松垮垮像个麻袋,有的又只有巴掌大小像块抹布,怎么看也不像这家人穿的。
不过,最让我奇怪的是,屋里的卫生间极大,里面有个我在酒店才见过的浴缸。
这么小的空间,怎么会有浴缸这种占地方又不实用的东西,实在是“阔气”得奇怪。
我正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红姐,姜宝山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