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安小虎。
现在是二零零三年的三月,我从恭城赖皮陈手下逃出来以后,跟着红姨和高志明已经差不多十个月了。
我不喜欢高志明,而且这一刻,我对他的仇恨更是达到了顶峰。
跟着红姨和高志明来京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我还是很不适应,这边的气候又干又冷,经常早上起来流鼻血,而且暖气也快停了。
之前在直冀定制的手指义肢最近带着不太舒服,经常把我刚长好的皮肉磨破,伤口也经常发炎发痒。于是红姨和高志明这次专门又带我来京都重新定制。
就这样,他们俩带着我在京都租了个两居室住了下来。我只要跟红姨一起睡,不想跟高志明在一个房间,嚷着让高志明单独睡一间房。
高志明笑嘻嘻地调侃我:“都快十一岁了,晚上睡觉还要人陪呢?”
我扭过头不理他,我才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只要红姨乐意跟我住在一起就行。
红姨当然乐意,准确地说她从来不拒绝我的任何要求。她哄我睡觉,给我讲睡前故事,夜里还起来给我掖被角。
尤其是在我的断指被定制的假手指磨破流血的时候,每次都是她帮我给伤口换药涂碘酒,红姨轻轻吹着伤口,然后一脸心疼的问我:“痛不痛?”
其实一阵凉风并不能缓解我的痛感,但是每每看到红姨亮晶晶的目光,我还是会回答她,“一点都不疼。”
“好孩子。”红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眼神像极了我的妈妈。
虽然我妈早就死了,并且我也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妈妈长什么样,但是红姨每次看我的眼神,跟我想象中妈妈的样子一模一样。
然后我就窝在她的怀里睡了。其实我根本没睡着,可能是从小颠沛流离的生活养成的习惯,我的睡眠一直都很轻,一点轻微的声响就能把我从睡梦中吵醒。
吱呀。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比较轻的脚步声,高志明进来了。我一点也不想搭理他,所以闭着眼睛继续装睡。
“小虎睡了?”高志明问。
“刚刚才给他重新上了药,现在睡得正香呢,也不知道小虎这个手指什么时候能好。”红姨压低声音回答,温暖的手从我脑袋拂过,然后一下接一下有规律地拍着我的背。
“小孩子,恢复能力都不错,应该也快好了。”
我听着高志明的回答,心里只觉得敷衍。
“房子看得怎么样了?”接下来高志明和红姨开始讨论起了房子。高志明和红姨这些年赚了不少钱,虽然他们具体有多少钱我不清楚,但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因为这段时间他们商量着要在京都买房,而且还计划着要送我去读书。
高志明和红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渐渐走远,一股凉风吹过我的断指,我听到红姨的声音,话题又回到了我的手指上:“……唉,小虎多俊的孩子啊,你说要是没有这个缺陷该多好。是不是因为咬他的那条狗是条疯狗啊,所以小虎的手指这么长时间了还是长不好?”
“有这个可能……”高志明的声音听着怪怪的,“但是我在重庆的时候听赖皮陈说小虎的手指不是被狗咬的,是当初为了帮赖皮陈抓一个逃跑的小孩子,被……”
高志明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后面我几乎听不清了。因为我的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我的心跳得很快,就像是快要掉出来一样,整个身体紧张的都绷得要爆炸了。
高志明居然知道这件事?他自己知道也就算了,可是他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红姨!太可恶了,我明明在钢铁厂那里救了他的命,没想到他竟然恩将仇报,在红姨这里说我坏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屋子里空荡荡的,红姨和高志明已经离开了,红姨抚摸过的断指已经渐渐凉去,我的心也慢慢凉了。
这一刻,我对高志明的仇恨达到了顶峰。
两天后,要在京都买房的计划算是定下来了,这段时间红姐跟着中介看了不少房子,最后看中了一套,附近有学校的,方便我以后上学,现在正在跟房主砍价。
高志明真是懒得烧蛇吃,就只出一张嘴,看房、买房全是红姨在做。天气这么冷,红姨天天在外面跑,他自己躲在家里耍电脑。
高志明窝在沙发里,懒洋洋地说:“红姐,买房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我和小虎也帮不上什么忙,正好在家里教他一些工作技巧,以后能帮我们的忙。”
红姨一边穿鞋一边说:“行啊,你好好教,小虎这么聪明,肯定一学就会。”穿好鞋子后红姨摸摸我的脑袋,“小虎,你要好好学啊,记住咱们三个人是一个团体,一家人。”
说完红姨就离开了。
我望着红姨离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看到高志明正捧着一个脏了吧唧的大本子在写着什么,好像是什么“诈骗笔记”,写了一会儿,高志明忽地从本子里抬起头,阴森森地对着我笑。
红姨说错了。我们三个人不是一家人,只有我和她才是一家人。
从我第一次看见高志明开始,我就知道他和赖皮陈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我的加入就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我一直都觉得高志明收留我其实是另有目的,他和赖皮陈相比,顶多也就是调教我的方式更加温和而已。
“干我们这一行,第一个关键就是要懂得识人。你要从这个人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分析出他的一些基本信息,这些信息有助于你筛选目标,以及针对他制定相应的计划,信息越准确,计划就更完善,成功率也就越高。”
红姨前脚刚走,高志明后脚就把我带到了王府井,让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用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去分析一些路人是做什么的。
“看见那个提手提包的男人了不?”高志明说,“你猜他是干什么的?”
三月的京都还很冷,风也很大,我站在王府井的十字路口,被冻得浑身发抖,鼻涕也凝固了,连脑瓜子似乎都被冻得僵住了一样。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有点打哆嗦的说:“……穿着皮……皮鞋,还提着一个手提包,还有西装,他一定是一个有钱的老板……”
“看仔细一点。”高志明的眉间拧了一个“川”字,掰着我的肩膀,目光追随着那个男人,“你先看他的西装,颜色是灰色的,虽然表面看起来平整但是边缘已经有磨损痕迹,而且布料也一般,尤其是下摆还有几处油渍;再看他的手提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但是手提包的把手完全没有被绷直,说明里面的东西虽然体积大,但是一点都不沉;最后再看他的皮鞋,左脚边缘处还粘着一些黄泥,如果是一个老板怎么会去连水泥地都没有的地方呢?所以,这个人的身份是一个厨子。”
我不服气:“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厨子啊?”
高志明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上:“闻啊!他身上有一股饭菜的油烟味你没闻见?”
“我鼻子堵住了!”
高志明压根不听我的解释,说我根本就没有认真学,故意在这里捣乱。作为惩罚,他要我站在十字路口“识出十个身份正确的人”,而他自己则舒舒服服的坐在旁边的咖啡厅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跟里面的女服务员谈笑风生。
高志明就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明知道我比他聪明,还救过他的命,所以他担心我会抢走红姨,抢走他在这个团队里的主导地位,所以才会故意来找我麻烦!
我知道,一个团队里不能同时有两个聪明人,就像一副身体里不能有两个大脑一样,他现在干的这一切,就是为了赶我走!
我才不会遂了他的心愿,要走也不是我走,而是他走。
想到这里,我大步走到咖啡厅前,隔着玻璃窗对着高志明呸了一口唾沫,做了个鬼脸,然后拔腿就跑。
高志明对我突然的怪异行为有点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下,看到我跑了才反应过来,以为我要跑,然后立刻就追了出来,但是他那个大笨鹅怎么可能跑得过我,我故意跟他隔着三五百米的距离,确保他追不上我的同时,也让他不会追丢。我一边跑一边取下小拇指上的假手指,露出里面光溜溜的断指。然后,把断指放在墙上,狠命摩擦。
顿时,断指处鲜血淋漓,我疼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交警亭,我一头扎了进去。
“警察叔叔救我!”
进去之后,我对着里面的警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自己说成是一个被后爹虐待的可怜孩子,每天被打被骂,还被后爹活活砍断了手指——我小拇指的断指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一个才十多岁可怜兮兮的小孩子,再加上断掉的小拇指还在流血,警察当然信了我的话,一把就揪住了冲进交警亭准备逮我的高志明,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推推搡搡的被抓进旁边的派出所里去了。
“安小虎你给我等着!……”高志明在进派出所之前冲着我大喊,后面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到了,因为我转头就往出租屋的方向跑去。
回到出租屋,看见刚回来的红姨,我立刻让她收拾行李准备跑路。
“高志明被警察抓走了!”我说自己原本和高志明在街上一边散步一边学习工作技巧,可是突然来了几个警察,说高志明和一起珠港人的死亡有关,还说涉及到器官买卖,要带他回去调查。高志明引开了警察,让我赶紧回来带着红姨跑,去火车站赶最近一班的火车,在湖北接头。
那个死了的珠港人好像叫姜宝山,前几天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红姨和高志明无意间聊起过,红姨还说有时间的话打算去珠港看她的好姐妹,还有那个叫琦琦的女孩。
红姨见我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而且高志明的电话也一直打不通,对我的话没有丝毫怀疑,迅速带着我直奔火车站,然后买了两张去樊阴的车票。
红姨带着我进站上了月台后,我几乎要憋不住笑了。心想高志明自诩聪明,最后还不是中了我的道儿,看来不是他聪明,是之前被他骗的人太蠢了。
但是红姨一直放心不下高志明,在月台上一直不停地打电话和看手机。眼看火车还有十分钟进站了,她像是打定了主意,从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给我,“不行小虎,我们不能就这么丢下高志明一个人,这事儿太大了。你拿着钱待会打车回家等我,我去找高志明。”
我愣愣地看着红姨,迟迟没有接过那两百块钱,两手都紧紧攥成拳。
红姨急了,一把拽过我的手,抠着我的手指头把钱塞了进去:“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呢?高志明是我们的家人,我们绝不能舍弃任何一个家人!”说完她就走了。
她说不能舍弃家人,可是她舍弃了我。
如果你曾在二零零三年三月十五日坐过从京都去樊阴的火车,那你肯定见过一个穿着蓝色羽绒服和黑裤子,背着书包,留着长毛的小孩。
他坐在月台上,也不哭也不闹,一声不吭只是坐着,用缺了根手指头的手撕一张百元的钞票,那就是我。
我没有听红姨的话打车回出租屋等她,我在月台就是赌一口气,赌红姨回不回来找我。
火车的汽笛已经响了,红姨还没有回来。
乘客都已经开始排队了,红姨还没有回来。
火车都来了,红姨还没有回来。
月台上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红姨还是没有回来,我也死心了。气头上那股劲儿顶着我,我越想越难受,咬咬牙就上了火车。
其实一上车我就后悔了,但能怎么办呢?从红姨决定回去找高志明开始,我就没有回头路了。
我必须要走,是我抛弃了红姨和高志明,不是他们抛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