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皇帝对谢玿的变化一无所知。
作为帝的准驸马,谢玿可谓是被帝寄以厚望,自他病愈复出朝堂,不出半月便坐上中书令的宝座,兼吏部侍郎一职。
任命伊始,谢玿便着手大整吏治,严格规范恩荫,又亲制一套官员升降的标准。借职务之便,重启被贬的李执等人,调任陆失等可为他所用的忠良参与机要机构。
一时之间吏治清明,因其雷霆手段,行事毫不拖泥带水,被官员戏称为“霹雳丞相”,谈笑时眼中无不流露出惊叹之情。
不久,谢玿再进侍中,同领尚书令,权势之大,风光无限。
帝常常在议政堂当着众卿的面大肆夸赞谢玿,笑称谢玿为“开国第一相”,谢玿每此时都只是笑而不应,放在膝盖上的手却紧紧攥着衣袍,指节发白,这些,本该是属于王玢的。
而许配给谢玿的天玑公主,是皇帝的第六子,乃是淑妃所出,深得皇帝喜爱。
淑妃对这位年轻的丞相早有耳闻,天玑公主是她的心肝宝贝,她自然是对公主出降的待遇不满,没有公主府,百年后不入皇陵,什么样的绝色,配的上她的宝贝女儿?听到皇帝大肆称赞谢玿,淑妃内心愈发不满,对这位丞相的好奇更甚一分,立即央了帝将谢玿召来。
“陛下,您怎这般轻易地将嫄媗许配出去,还这般委屈她的身份,叫她在一众兄弟面前抬不起头。”
“欸!”帝故作愠色,“食邑一千户,规格便胜寻常,加封五百户,总一千五百户,如何便抬不起头了?”
淑妃自然是说来唬帝王的,好叫他心中怀愧,答应她接下来的请求。
“如此马虎便许了,又怎么抬得起头?”
淑妃哼了一声,道:
“妾知道您看重那谢家孩子,对他是赞不绝口,可嫄媗也是您的掌中珠,是妾的心肝儿,妾总是忧心,不知他品性如何,是不是个温和良善的……您瞧瞧妾,就是这么喜欢杞人忧天,您安排的自然是最好的,可妾总想亲眼瞧上一眼,才肯放下心来。”
“不若您将他召来,可好?”
帝看着面前的女子,纵使已是半老徐娘,却依然充满青春活力,娇艳动人。她噘嘴同帝撒着娇,不停地闹着他,纤纤玉指抓住皇帝的一片衣袖摇啊摇,帝龙心大悦,宠溺道:
“行,都依你!”
淑妃听罢,立即喜笑颜开,灿若春风,一双瞳眸端得是清澈澄明,眉似细柳,面上微红,更添几分水乡女子的灵动与柔婉。若是宫中的老人,便会看出来,这位淑妃笑起来时,像极了当年初入宫的常美人。
谢玿应诏入宫,在宫人的带领下前往御花园。正是秋末冬初,御花园里百花凋碧,谢玿不卑不亢地朝亭中端坐的皇帝行了一礼,随即转向帝身旁华贵俏丽的女子,恭声道:
“臣谢玿,见过淑妃。”
淑妃本以为谢玿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没想到来的是个清俊少年,举止从容,含而不敛,刚而不烈,她凝眸看去,瞬间惊叫出声,掩唇惊讶地看向帝:
“竟是他呀!那金銮殿上流金逐雀的少年!”
帝欣慰地点点头,眼里满是傲色,仿佛他确实真心实意为天玑寻了一门好亲事。
淑妃只道天玑有福了,心中更是欢喜谢玿几分。
“快快请起!”
淑妃亲自起身,双手将谢玿扶起,眉眼弯弯,眼中尽是慈爱,拉着谢玿坐在自己身边,脸上的笑意自见到谢玿起便没散去。
帝瞧见这幕,故作吃味道:“爱卿好福气,昤昽都不曾这般待过朕!”
淑妃回嗔了帝一眼,谢玿淡声道:“陛下,折煞臣了。”
淑妃一听谢玿这话,轻轻推了帝一掌,嗔怪道:“陛下,别闹啦!”帝笑开,淑妃故作生气道:“妾同这孩子聊聊,您别打岔!”
帝听罢,叫道:“好嘛!人是朕给你叫来的,反倒是朕的不是了!”
淑妃对此已是见怪不怪了,转向谢玿笑道:
“谢玿啊,今日我寻你来,是想和你聊聊,谈一谈你和嫄媗的婚事。”
谢玿自见到淑妃,便知真正要见自己的不是皇帝,传闻帝偏宠淑妃,连带她所出的小公主也极为宠爱,赐号“天玑”。谢玿略一垂眸,原来她叫嫄媗吗?
“还不知你年方几何?”淑妃柔声问道。
“二十已满。”他答。
“弱冠了啊……”淑妃思量着,“嫄媗亦有十六,倒是年龄相仿。”她看着谢玿,问道:“可取了字?”
听闻谢大夫战死沙场,淑妃尽量放柔声音,以免触及谢玿的伤心事。
“眷伊。”
顿了顿,谢玿补充道:“自己胡诌的,倒也称心。”
他很喜欢淑妃给人的感觉,很温柔,像母亲。
淑妃眼窝子浅,虽说谢玿语气温和平淡,她听了却忍不住心酸,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再坚强,也总会有难过的时候。她抬手轻抚谢玿的发,柔声道:“嫄媗能嫁与你,是她的福气。”
“淑妃谬赞,公主高贵,是臣高攀。”
谢玿垂首应道,他期待这桩婚事吗?不期待,不是意中人,怎生欢喜心。
淑妃握住谢玿的手,摇了摇头道:“若是你,便是嫄媗高攀了,她自幼被宠着,还有很多事情不懂,孩子心性,待你们喜结连理,若她做的出格的地方,还望你多担待,多教教她,让让她,包容她。”
“这是臣分内之事。”谢玿应道。
一宫女出现在亭外,来回徘徊着,淑妃见状,将人招进来。那宫女贴着淑妃的耳畔低语,皇帝好奇地看着,却见淑妃面色一沉,带着薄怒道:
“胡闹!”
谢玿揣测着来人的意思,见淑妃如此不悦,再想今日淑妃召见的意图,顿时猜到了七七八八。想来是淑妃让人去将天玑公主请来,天玑公主对自己不满,拒不相见。也正好,少了些弯弯绕绕。
淑妃恢复了方才的笑容,略有歉意和遗憾地对谢玿道:
“本想让你和嫄媗见见,可惜了,她身子不太舒服,无可奈何便也作罢了。想来她见到你,定会喜欢你的。”
谢玿微笑回礼,帝适时打断,对淑妃道:“好了,你也让他休息会儿,一下朝便被六部请去,忙不迭又辗转于此,待他旬休再聊亦不迟。”又转向谢玿道,“回去罢。”
谢玿行礼告退,淑妃嘟囔了一句“哪有那么容易见外臣”,这才恋恋不舍地把人放走,对帝道:“妾真心喜欢这孩子!”
帝自然也喜欢谢玿,他的才学身世,以及他的品性,不似王玢柔中带刚,谢玿就是一潭静水,无为时寂静却不可小觑,欲为时必激起万丈惊涛,然而他心思澄澈如赤子,这样的人,是一颗完美的棋子。
帝现下完全不担心谢玿会像王玢一样权倾朝野,且不说谢玿有没有这个心思,帝对他可是时时防备,不日他的宝贝天玑公主便会下嫁谢玿,有公主监视着,帝可谓是高枕无忧。
然而,世事难料,当那天最终来临时,回首往事,满眼荒唐可笑,一言一语中,镌刻着他的无知与愚昧。
……
说什么“身子不大舒服”,其实都是幌子。
这不,少女粉面樱唇,柳眉墨发,目若朗星,鼻翼玲珑,头戴一副翡翠镂金花蝶头面,嫩黄短衫,外着一件晴鸟浅滩短褂,腰缠豆绿腰带,末梢挂金鹊下着一条流纹孟春百褶裳;耳上明月珰,颈上掩翠红玛瑙金圈,碧色玉玦腰上挂,罗袜碧鞋,端得是佳人一朵未开苞,枝头青涩含羞笑。
这位便是帝的掌中珠,天玑公主了。
天玑公主此时正扑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手中的山川集,两足翘起,足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
她面带愁容,满心怨气:
“阿娘想让我去见那劳什子谢玿,我才不去呢!我才不要嫁,我是阿耶的心肝宝贝,他怎会舍得将我许配人家?”
一想到两年后自己将离开疼爱她的阿耶阿娘,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天玑的火气就“蹭蹭蹭”地上来了,手中的书似是变成了谢玿,天玑顿时将书往旁边一丢,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去!谁要嫁了?阿娘这么想让我嫁,我不嫁!我……”
“是谁惹我们家嫄媗不高兴啦?”
淑妃笑着走进来,一旁侍奉的宫婢见状行礼,天玑回头看了眼淑妃,随即置气地将脸别开,头上的蝴蝶随着天玑的动作一颤一颤,灵性至极。
淑妃在天玑身旁坐下,轻叹了口气道:
“嫄媗,该懂事了,陛下为你寻的是位良人,女孩子大了,我和你阿耶就留不住了。”
见天玑不理会自己,淑妃又道:
“我今儿看了看谢玿那孩子,沉稳大气,气质从容,难得的少年才俊,和你最是相配。本想让你们见见,相识相知再到相守,你这孩子偏偏与我作对!”
“若你见了他,便不会不喜欢他了。”
见连淑妃也这般夸赞谢玿,天玑对谢玿的厌恶更甚,她心中暗骂谢玿“小人!”“妖精手段!”,丢下一句“我死也不会喜欢他”便提起裙子跑出寝宫。淑妃无可奈何,也便由她,反正日子还长,两人磨合之下日久生情,倒也令人欣慰。
淑妃前脚回到寝宫中,天玑后脚便来了,她面带愧色,跪在淑妃面前,闷闷不乐地请罪道:
“女儿不该对您撒气,心浮易怒,娇躁无礼,有失皇室威仪,请淑妃责罚。”
淑妃自然舍不得罚她,柔声道:“傻嫄媗!起来吧!”
天玑起身,委委屈屈来到淑妃身边,径直坐在地上,趴在淑妃腿上,轻声哼唧道:
“可我不想出降,他待我,怎会有你们那般好?”
“小傻瓜!只要他能爱上你,你在他心里便是唯一。”
“可若是他不爱我呢?”
“怎么会有人不爱你呢?就算如此,你是公主,他也不敢轻慢了你去。”
天玑不想出降,她去求过帝,可帝驳回了她的请求,现下连淑妃也被谢玿“收买”了,可见此人是有手段的,将二人迷得团团转。天玑很惆怅,也许只有让谢玿无德配公主,阿耶才会收回成命。既如此,她势必要去打听谢玿此人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天玑心中顿时雀跃起来,可这雀跃不出一日,便被泼了一盆冷水。天玑十分郁闷,她朝无数宫人打听谢玿, 听到的都是无边无际的赞美,天玑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寝宫。
“自夸自答,傲慢无礼的小人!”
天玑骂骂咧咧,颓废地倒在床上,头昏眼胀,心里却忍不住地想:
谢玿,他真的如传闻中那般好吗?他真的,会是我的良人吗……
想着想着,天玑不觉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