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一日,端明随谢玿去码头迎接自苏州来的族中长辈,以及谢府老小。
本不该临着大婚前一日才到,只因上月林妤张罗着为谢奉聘娶苏州一小家之女,虽说是小家,祖上亦是官宦,身世清白。谢府几经丧事,谢奉因此尚不成家,婚约也是一拖再拖。如今丧期结束,自然忙不迭替他求娶。
又因天寒,林妤身子骨自三年前便弱下来,经不起漫漫水路折腾,同行的族中长辈,是谢太公那辈的二房,谢玿见了尊唤一声“姑祖母”的,本就缠绵病榻多年,这次却也坚持来了,因此速度被拖慢不少。
与这位姑祖母随行的,还有一位谢氏宗族里的优异青年,唤作谢如沐,轻谢玿一岁,字明度。说是来庆贺小辈,却单单带着谢如沐,这位老祖宗的心思,昭然若揭。
巨船悠然靠岸,甲板“碰”地一声放下,林妤两手搀着老祖宗慢慢走下,后面跟着几位叔叔婶婶,以及谢嬛等人。待林妤扶着老祖宗登上码头时,谢玿快步上前,正与林妤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中都包含着太多情愫,但是掩不住的,是对骨肉至亲的思念与牵挂。
谢玿躬身拱手,恭敬道:
“问姑祖母安好,母亲安好。”
老祖宗略显浑浊的眼将谢玿的脸端详了一番,暗道真是个芝兰玉树富贵通达的贵人命,随即和蔼笑道:
“玿儿都长这么大了!这都要成家了!”
谢玿接替了老祖宗的手杖扶住了她的左手,乖顺地跟在一旁,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感叹了一声道:
“想当年你祖母常抱着你与我看,她常说‘玿儿啊,注定显贵’,如今倒真是灵验了。可是你那亲亲祖母,却是瞧不见了。”
说罢,老祖母的眼圈竟有些泛红,人老了,难免喜思往事,触景生情,眼窝子也浅了许多。
“想来祖母泉下有知,定是很欣慰的。”
谢玿安慰道,却忽然想到,祖母,现下也在南柯乡吗?
“定是很欣慰,定是……”
老祖宗轻声感慨,却又似是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一声,面上尽是自责,抱歉地看着谢玿,语气十分内疚道:
“你与你祖母甚是亲厚,你是她的亲亲祖孙,她是你的亲亲祖母,我这般提起,怕是惹你伤心了。”
老祖宗当真是内疚了,人老了心善了,也更糊涂了,总挂念着小辈,却又好心办坏事。
林妤连忙看向谢玿,见自家儿子并未有什么异样,放下心来。可她自己,心中却泛起阵阵苦涩,那位老祖宗啊,真是待她亲如己出,老祖宗去了,林妤一个人操持偌大的谢府,心中却总是空落落的。
“姑祖母见外了。姑祖母还能时时记挂祖母,金兰情深,是孙儿的福气,祖母泉下有知,亦会暖心。”
谢玿一番真心话,让这位老祖宗重新展开了笑颜,她与谢林氏,当年真是情同姐妹啊……
谢玿将老祖宗扶上马车,马车早就被他安排垫上厚厚一层软垫,生怕老祖宗伤着。随后,林妤就着谢玿的手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瞬间,谢玿瞧见了母亲眼里对自己的亏欠与深爱,他愣了愣,冲林妤宽慰一笑,林妤见状,更是面带难过。
林妤知当初未曾与谢玿好好告别,便离开京城躲到苏州,独留谢玿一人守着偌大的谢府。她自觉亏欠谢玿,这两年来不曾陪在他身旁照顾他,让他独自面对京城的风雨。在苏州时她无时无刻不挂念着远在京城的谢玿,可这几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头肉。
谢玿转过身,端明已是引着马车停在众人面前,谢玿上前,一一见礼,从容大方,族中叔婶称赞一片。问候过了,端明则引他们一个个上马车。
最后下来的,是谢嬛和一位高瘦的青年,谢如沐。
谢玿朝谢如沐微微颔首,谢如沐奉揖回礼,看向谢玿的眼神中难掩惊艳与崇拜。
谢玿知族中的意思,却装作不知,不曾多给谢如沐一个眼神,转向谢嬛道:
“母亲信中说你是吵着闹着要来的,明年开春便要及笄成为大姑娘了,怎还是像个小娃娃一般爱折腾?”
谢嬛看着眼前拿她打趣的二哥哥,心中既欢喜,又酸涩。
祖母去了,父亲也长眠沙场,母亲身子骨不好,一年四季汤药不断,大哥哥不爱说话了,说亲时眼里并无欢喜,还要照顾一家老小,二哥哥远在京城,无人知冷暖……现下再见二哥哥,还是一如既往喋喋不休,只是他已挽发束冠,再不似当年少年鲜衣怒马,转眼间也要成家。
谢嬛看着谢玿,只觉得重逢真好,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欢喜道:
“二哥哥迎二嫂嫂,做妹妹的不来,可说不过去!”
说罢,她猛地扑入谢玿怀中,像小时候一样,将脸埋在谢玿胸口,轻声道:
“哥哥,我好想你……”
谢玿心中涌起伤感,回抱住谢嬛,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以示安慰,目光转向一旁的谢如沐,略带歉意地笑道:
“见笑了。”
谢如沐对上谢玿的目光,和煦一笑,亲兄妹久别重逢,本该是这副光景,可惜他这一房福祚浅薄,人丁稀少,未有亲出的兄弟姊妹。他不禁感叹一声:
“真好。”
谢玿安排两人另乘一辆马车,他则与老祖宗和林妤同乘。谢奉有公务抽不开身,谢颖临行前害了场病,留在苏州静养。回首往事,偌大一个谢府,如今,也只剩几人,堂前弄残影罢了。
谢玿将来宾尽数安排在谢府斜对面的一处院子里,那是早先皇帝御赐的,谢玿不欲受,奈何陛下执意相赠,如今倒是派上用场了。谢玿早早命人扫出厢房,却留着主屋不动,至于为何,他自有打算。
夜中不能寐。
谢玿推开窗,看着落雪无声飘扬,轻轻落在他掌心,融作相思泪。
谢玿怔怔然,忽忆起王玢归京那年的雪夜,两人执手,互诉衷肠,美好又温情,短暂地像一场梦。
几片雪花飘转檐下,栖在他发顶,谢玿久久发怔,任由寒风吹红他的鼻尖,他忽而开了口,一字一句,轻声唱起王玢爱唱的词,悠扬,又缱绻。
寒了三千飞雪,默了天上玉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