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来临,整个江南笼在弥漫的水云烟气当中,离奇又梦幻。绵延的雨帘下,不安分的因素在躁动着,蠢蠢欲动,眼见着要势动京师。
不知怎的,江南数段河流决堤,多地发生汛情。此雨大有几月不休之势,洪水损地伤人,新芽抽花,将要结穗,便溺亡在仲夏的美梦中。家家户户愁无地可种,今年必是歉岁,故而人人争购,户户囤米。
长期在明面上被谢玿新税法压制的巨贾联合官府,趁机作乱。官府放出余粮,转眼被巨贾低价买入,随即高价放出,粮价飞涨,且供应不足。
民无余粮,市无米粜。一月不到,江南已形成数十万流民,北上要地要粮,且规模在不断扩大。
事有蹊跷,结症在民。
豪强巨贾虽不敢明面上横,却在背地里使了不少手段。他们斥巨资买通地方官,将大商号分作小店铺,记在不同人名下,以来减少税收,对抗新法。他们怎会无粮?如今在市场流通着少数粮,大部分还捏在巨贾手中。他们便是要发一发这灾难财,顺便震一震京城里那位胡来的宰相。山高皇帝远,你奈我何?
同是富贵人家,他们就不信那劳什子丞相家里的钱都是干净的,说不定,比他们还要更脏些。既然是同道中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不知是谁给他们支了一招,巨贾们大出血,竟叫江南灾情延迟了半月有余才传至帝京,帝京君臣尚且不知江南受灾一事。
风欲起。
雨季一开始,帝便命察天司夜观天象,开坛祭祀,祈求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谢玿身着朝服,神情庄严肃穆,目光落在飨神的帝身上,随帝的动作起伏。
“但愿如此,”谢玿心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王玢,你看得到吗?愿得你庇佑,尚飨。”
祭祀繁琐而劳累,谢玿走出宫门,一脸疲惫。近来夜里难眠,心神不安,待会归途便叫端明抓一副安神的药方,看看可有效。同行的几位大人看见谢玿,勉强打起精神,笑着打招呼道:
“相爷,今日可是累了?”
谢玿淡淡一笑,道:“多谢诸位关心,天色渐晚,早些回家休息吧。”
“相爷也是,早点休息。”
目送几位登车,谢玿的笑容消下去,神情恹恹。端明将车驾过来,神采奕奕地凑上前请示谢玿:
“爷,咱回家?”
一见谢玿的神色,端明又开始心疼了,放下车凳,便小心翼翼地扶了谢玿要他上车。谢玿一脸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道:
“什么毛病,我又不是夫人,那么娇气做什么?”
端明心情低落,又是被主子嫌弃的一天。外人面前的相爷,清冷矜贵,借他的手登车,优雅从容,别有一番风味。可相爷私下里扶了车壁踏阶而上,端明不过是一个摆设。
摆设端明暗自伤心,谢玿倦意浓浓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端明,去舒和堂。”
端明一下来了精神,大声问道:“爷,去那做什么?”
车内谢玿倚在车厢上,一手揉着太阳穴,疲惫道:
“抓副安神的药方子。”
端明惊讶了一瞬,眼中泛起心疼,心中颇不是滋味,不觉放慢了速度,生怕颠着里头的谢玿。
到了舒和堂,端明急冲冲跑进去,找掌柜抓了药,又另要了几副安神香,想着让夫人给爷点在屋内,才赶着马车悠悠回府。
不长的一段路,足足走了平时两倍的时间。马车缓缓停下,车里悄无声息,端明偷偷掀开一角,随即傻笑开,轻轻放下帘子。端明不忍叫醒车内浅寐的谢玿,就坐在车头,看着青瓦白墙。这是一条贵人巷,行人一般不惊扰,徒生出几分冷清与高不可攀。
车里的谢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地揉上太阳穴,他梦到了当年王玢出巡地方的往事,王玢不在京,他与怀王周旋,那段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日子。好一阵无奈的笑,怎么会梦到这个?
谢玿起身,掀开帘子,正见端明坐在车头,凝神望着朱门大院。听见动静,端明回头,见谢玿看着自己,他咧嘴一笑,语气轻快道:
“爷,醒啦!饿了吗?咱回家吃饭吧!”
端明的笑容驱散梦里的无助,谢玿心中充满暖意,他浅浅笑开,道:
“我们回家!”
谢玿走在前,端明跟在后,两步之遥,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端明陪着谢玿走过长廊,便默默转身去做自己的事了。
谢玿至中堂,抬眼望去,天玑坐在堂中,同下人有说有笑地吩咐着什么。初韵站在一旁,见谢玿走来,轻咳一声,提醒天玑道:
“夫人,爷回了。”
天玑立刻抬头去看谢玿,明媚的笑容绽开,挥手吩咐下人上菜,天玑站起来,迎上谢玿。谢玿垂眸看她,天玑笑道:
“回来啦?可是累了,先用膳吧!”
谢玿应道:“是有些累了。”顿了一息,他道,“公主也甚是操劳,倒是有些出乎臣的预料。”
饭菜被一道一道摆上桌,天玑笑问:
“何出此言?”
“臣以为,公主金枝玉叶,不会屈尊纡贵做这些事。”
天玑一边替他布菜一边笑着道:
“你莫将我抬太高了!”顿了顿,天玑的笑容淡了淡,声音也放轻了些:
“我是你的妻,谢玿。”
谢玿夹菜的手一滞,垂着头,神情隐忍,随即道:“明日臣休沐,公主许久未曾出府散心,臣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天玑有些受宠若惊,想到之前出行被围观,天玑与谢玿商量到:
“就你我二人,带上端明,去没人的地方可好?”
“都依你。”
“一整日吗?”
“嗯。”
“那说好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天玑心情愉悦,胃口也变好了些。谢玿瞧着她的模样,内心忽而有些松动,她对帝做的事一无所知,若非她时常流露的娇憨,谢玿差点忘了,除去公主身份,她也不过是年华正好的小女子。
不过,谢玿不是什么大善人,轻易放得下仇恨。是真可爱还是有城府,谢玿不敢赌。天玑虽说是帝拿捏自己的筹码,可留在他身边,或许可为他所用,来拿捏拿捏那高高在上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