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与天玑也算是冰释前嫌,只是天玑大病一场,身子受两次大病摧残,竟一夕之间弱下去,缠绵病榻,常靠药物养着。
谢玿既要养偌大一个谢府,又要供着天玑的药,只能缩减府中开支,并由十分能干的罗姶接管府中财务,从相府到谢府,物质水平可谓一落千丈,却无一人有怨言。他们体谅爷,何况有不少是看着谢玿长大的老人,更多的是心疼谢玿。
只是,自天玑生病以来,心情便未曾明媚过,她能感受到谢玿在疏远自己。
他的笑里少了几分温柔,多了些许疏离,他依然对自己好,却不似从前那般,好像从前的他们都溺亡在那个湖里。
她很愤怒,亦很抓狂,却无能为力。
端明察觉到天玑的异常,抱着对两人都好的心思,他去找了谢玿。
谢玿站在窗前,听他汇报天玑的情况,叹了口气。
他喜欢嫄媗,但是这种喜欢是浅浅的,而他对王玢的爱是真的。正如一个人有很多种喜欢,却难有一个深爱。一旦爱上了,便如天玑所言,不会轻易放下了。
许久,谢玿才道:
“我去看看她。”
谢玿来时,天玑正坐在院子中闭目晒太阳,整个人宛如一个瓷娃娃。
早春气温还有些凉,好在太阳很温暖,晒一晒很舒服。
谢玿静静地在她身旁坐下,未曾出声打扰天玑。初韵端着茶点过来,一见谢玿,吃了一惊。
谢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挥手让她退下,可还是惊醒了天玑。谢玿看着天玑,道:
“你瘦了许多。”
“没有办法的事,这身子骨,说弱便弱了。”
天玑浅笑着道。
“明日去踏青吗?听闻山林桃花开了,蔚为壮观,想来美景使人心情愉悦,对你的身子恢复有好处。”
天玑点头应下,望着谢玿,似隔着万水千山。她笑问道: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谢玿,我们可能会有我们的孩子吗?”
谢玿沉默了一瞬,转移话题道:
“下月初有一苏州好友至,是父亲母亲好友之子,与我是表兄弟,童年时起的交情,唤作于利,字盈。”
“母亲先前来信,道是将小妹许给他,不日来拜访。先前太忙,一时忘了同你讲。两天前收到他的信,道是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下月才能到,届时引你们相见。”
“可是那位苏州做金石生意的于家独子?”
“正是。”
见谢玿看着自己,天玑笑了笑,解释道:
“先前听逢姑提起过,你与那于公子甚是要好,想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谢玿垂了垂眸,轻声道:
“那可未必,多年不见,多是变故。”
天玑敛笑不语,回味着“多是变故”四个字,对啊,多是变故。
半月以来,天玑患得患失,却也冷静了许多,忆起了许多东西。
她忆起每提到王玢,谢玿都会不悦,几次争吵,细想下来,那话中,处处是维护。
她不禁想到罗姶,罗姶亦是王玢的妻,她记得谢玿曾说,“故人所托,未敢背离”,现下看来,他似乎与王玢,并非是政敌,反而关系十分要好。
谢玿说过,他有一心上人,他的悲喜,一颦一笑,曾经都离不开那个人。
冥冥之中,天玑仿佛抓住了什么联系,却又道不出这种感觉。
……
于利终于到来,谢玿招待了他。
天玑与于利互相见过之后,天玑便称身子不适,离了正厅。然而,却并未真正离开,而是坐在偏室,听二人谈话。
“近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谢玿问道。
于利笑了笑,道:
“还能怎么样,我是一个商人,有很多方法活得逍遥自在。倒是你,很让我担心,宦海浮沉,很累吧?”
谢玿看着于利,答案写在眼中。
于利了然,笑了笑,抿了口茶。
于是谢玿问他:
“我的改革,让你们损利不少,你可曾怨过我、恨过我?”
“怎么说呢?”
于利也不遮拦,放下茶杯看着谢玿道:
“起初自然是有的,觉得你太不留情面。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们家在苏州也有类似的营生,何况大多官家或多或少都与商人有直接利益关系,你大刀阔斧地改革,是让百姓高兴了,但也基本上把天下的富商啊大族啊得罪了个遍。”
“我当时就想来京城指着你的鼻子大骂一通,奈何老爷子喜欢你喜欢得紧,直道你做的好,损几家之利,益天下之民。我当时和老爷子闹脾气,老爷子干脆不理我,我那叫一个伤心。”
谢玿笑起来,好似又回到了少年时,眼前的少年万般嫌弃,喋喋不休地抱怨。
“后来呢?你怎么样了?”
“后来啊,我也想明白了你的做法,我看到百姓安居乐业,大家都在称赞素衣丞相时,我忽然觉得,值了!我老于家,要利,更要义。”
听到这,谢玿依然放心,于利啊,还是没变,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况且,我知道,你有苦衷。”
谢玿看向于利,问道:
“怎么讲?”
“还记得好久之前,好久好久,好几年前,你同我讲过一个人在西南改革吗?”
谢玿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去西南做买卖的时候,从当地人那了解了一些东西,我想他们口中的神明‘络公’,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人。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改了个名字,但是我也发现了一些天下人都不知道的猫腻。”
于利沉思了一番,却又怕惹谢玿伤心,斟酌了一会,叹道:
“你的改革,是那个人的精进版,我恐怕除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天下人都被骗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谢玿。”
“你想把他的改革推向天下,你在替他完成未了的心愿。”
“谢玿,我不知道该怎样去评判他的功过,但是,我明白你的心意。”
谢玿并未注意其中暗藏的信息,却陷入了沉默。于利拍了拍他的肩,道:
“当年我来京城,我就看出你对王玢不一样,那种感情,超乎友谊。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放下他,对吗?”
于利已然猜出二人之间的关系,他为谢玿的情谊而惊叹触动。
谢玿沉默了几息,才道:
“如此一段情谊,痛彻心扉,怎能放得下?遗愿未竟,天下未定,我便永不可能放下。”
于利起身,走过去,搂了搂谢玿,道:
“我理解你。”
谢玿冲他宽慰一笑,问道:
“你会对嬛儿好吗?”
“我不对我的妻子好,难不成对你好?你能给我暖床还是能给我生大胖小子?说得什么废话!”
于利忽而十分嫌弃谢玿,读几年书把谢玿读傻了!谢玿则开怀一笑。
“那你呢?你和你夫人,就是公主,怎么样?看上去是个挺好相与的。”
谢玿摇了摇头,道:
“我不想拖着她,她是凤凰,不该停在我这棵枯桐上。”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于利大概懂这种喜欢,是欣赏一个人身上的某种品格,是觉得一个人确实可爱。
“那……”
“于利,喜欢和爱,终究不一样。”
偏室的天玑何时离去的,无人知晓。
晚膳时,天玑称不适先睡下了,谢玿便去看了看,果真是睡下了,便轻声离去。
黑暗中,天玑睁着一双眼,脑中不断回荡着谢玿的那句话:
“喜欢和爱,终究不一样。”
天玑已经从于利与谢玿的对话中听出了些端倪,天玑不敢相信,不愿承认。
于利提到了王玢,不是吗?
那个她从未见过,现在却让她感到痛苦的人。
于利走时,天玑没来相送。
谢玿不免担心天玑的身子,来看她时,她只是笑着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和他聊着家常。
谢玿松了口气,欣慰一笑。若日子就这样过去,那也挺好。
然而谢玿一走,天玑就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