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仙逝两月有余,谢玿自苏州启程回京。他坐在马车上习惯性地挑起车帘,好叫身旁之人看街景繁华。
忽想到什么,谢玿手指一僵,却依然保持着这个姿势。
街市如故,一阵风吹过,一朴素的马车自旁边驶过,车帘被风微微吹起的刹那,谢玿瞳孔一缩,内心震惊。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她有着一张与天玑有七八分神韵的脸,尤其那一双眼睛,只是她手脚被缚,口被布团封住。
谢玿放下帘子,沉声让端明跟上。
那辆马车驶进了京城最大的青楼——含怡馆,的侧门。
青楼大多数是官营的,并不似乡野的勾栏瓦肆,里头的姑娘们各怀绝技,或舞艺,或弹唱,皆能文舞墨,有的甚至身世良好,故而官营青楼亦是文人墨客云集的风雅之地。
谢玿下了马车,走近侧门,门口的两个护院凶神恶煞,脸上仿佛写着“闲杂人等,一律勿近”几个字。护院见谢玿靠近,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从人非富即贵,却也犯了难。
其中一个护院开了口,道:
“官家,嬉戏往前院走。”
谢玿却不理会,一只脚已踏入门槛内。
两个护院立马面露凶相,端明已率先出手,将二人打倒。动静大得惊动了后院的正在卸货的老鸨,老鸨略带惊恐的目光瞬间抓住了谢玿这一身行头——紫金绶带!
这气质,这模样,官!还是个大官!
老鸨命人看住刚送来的货,堆满了笑便朝谢玿迎了过来。
不待谢玿开口说话,老鸨将香帕一甩,娇笑道:
“奴家知道了,官人是嫌前院的腌臢,这后院的,含苞待绽,新鲜着呢!”
许是老鸨的话太露骨,一旁的端明皱了皱眉,虽然不知道爷来这种地方做什么,但他很想叫那老鸨闭上她污浊的嘴,莫要污了爷的耳朵。
谢玿一听老鸨这话,忍不住瞥了眼那老鸨,面露厌恶。
看来这含怡馆,打着官家的招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买卖。里头的姑娘,在暗地里被明码标价,做着皮肉生意。
恶心。
谢玿收回目光,视线在刚卸下的货——几个缩在一起的姑娘,身上一一扫过,不见方才那姑娘,定还在车上。
于是谢玿道:
“我要个人,在车上。”
老鸨一想,车上只剩下一个姑娘,年纪可小了,才十岁,出落的倒是水灵。
果然当官的,再怎样道骨仙风,根子里还是衣冠禽兽。不过她不就是挣这些禽兽的钱的吗?
有钱拿,老鸨却不顾那么多,立刻百媚千娇地笑了,道:
“官人真是好福气!姑娘才死了家里人,活不下去了,她表舅才将她卖来,出落得水灵标致,声音也甜,莺儿似的,定能搏爷欢心!”
随即有意无意道:
“奴家都查了,这姑娘身世清白,也算是个有来头的,咱这青楼可不比那些拉皮条的,在官家底下办事,讲究的就是个清清白白,入这楼里的都是正经人家!若非遭了变故,也不必自谋营生。”
那老鸨谨小慎微,毕竟是在官家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眼前之人虽是个官,到底要提防他的来意,就怕是个来查案的大捕快。
若是来寻欢作乐,见着面开口第一句话,也算透个信儿给他。
谢玿听罢,不妨诈一诈她,从容道:
“你不必同我拿乔,你家主子特意给我放的风,不然我也不会亲自找来。”
老鸨一听,转念一想也是,这种阶品的官,怎么可能亲自来查案?多是个酒囊饭袋,一张嘴糊弄糊弄皇上就得了。
谢玿尚且不知老鸨在心里怎么编排他。
老鸨陪笑,道:
“官人若是早说,奴家也不必如此废话浪费官人的时间,定把您要的货洗干净了给您送去!只不过啊……”
老鸨忽将语气一转,痛惜道:
“奴家本想将她养成花魁的,奈不过爷喜欢,奴家怎会拂了恩客的面子?”
“不过这未开苞的价钱,自然也是往高里涨,可这滋味啊,可是比神仙还逍遥快活!”
老鸨笑得风情万种,端明强忍了上前抽死她的心,什么混账东西!才十岁啊!
不过……
端明偷偷看谢玿。
爷不会真要……?啊?
“价钱不是问题,我只要赎她出去。”
老鸨清了清嗓子,故作惊讶道:
“哎哟!奴家眼拙,还以为是一次雨露恩泽,原来是要呵护了!这价钱嘛……”
“你开。”
老鸨也不含糊,张口便是:
“二十两黄金。”
端明气得差点吐出血来。
二十两?还黄金?
你这黑心的死妖婆!买那姑娘都不要二两白银吧!
见谢玿不说话,老鸨找补道:
“官人,值这个价!您看,若她出了名,能挣多少个二十两,不委屈,况且……”
“成交。”
谢玿的爽快让老鸨准备好的长篇大论打了水漂,不免懊恼未将价钱报高。
不过老鸨常在这种场子混,还是端着笑问道:
“官人,这账啊,记哪家啊?奴家好派人去取。”
“相府。”
老鸨一听,不得了了!眼前此人竟是那名扬天下的少年丞相!
素有贤名又如何?还不是走进了我这含怡馆。
不过是人面兽心,表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手段厉害着呢!当大官的,都是玩得花的。
不过人还是要好好捧着的。
老鸨立马变得殷勤且狗腿,道:
“原来是相爷!奴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相爷尊驾,叫奴家这腌臢之地都蓬荜生辉了……”
“不会说话别说。”
谢玿出声打断那老鸨的吹捧。
“是是是!奴家嘴笨,望相爷海涵!奴家不敢劳烦相爷,待给那姑娘好好梳洗一番,便送去您府上!您……”
“不必,我现在便要带她走。”
说罢,谢玿掀帘上车,那姑娘缩在墙角,那极似天玑的眼死死地盯着谢玿,带着惧与恨,显然俩人的谈话一字不落传进她耳中。
谢玿上前,扯下她口中的布团,怎料那姑娘猛地一低头咬在谢玿的手指上,谢玿惨叫一声,肉眼可见的血从姑娘嘴边溢出。
不待老鸨尖叫,端明已出手一拳砸在姑娘胸口,姑娘吃痛地叫出了声,松了口。
这一口当真狠,皮肉全断,露出碎裂的小指骨。
端明立刻扯下布条替谢玿止血,谢玿疼得脸都要变形了,痛意一阵一阵直冲天灵盖。
老鸨吓得花容失色,又恐谢玿一怒之下不要货物,迁怒于她,当即怒骂道:
“贱蹄子!真是欠教养!”
说着又转向谢玿,赔笑道:
“相爷,不若让奴家好好调教几天,再送去您府上?”
谢玿强忍痛意,控制脸上的表情,字从牙关里被挤出来,警告道:
“我的人,不必你费心。”
只不过,那面上既带着痛苦,又强作不悦的模样怪滑稽的。
剧痛退下,习惯了这痛意,倒也可以忍受。于是谢玿转向那姑娘,安抚道:
“你不要害怕,我并无非分之想,我带你离开。”
端明瞪那姑娘一眼,上前去解了她的绳子。
姑娘看着谢玿,眼里的惊惧渐渐退下去,稍作安定,视线又落在谢玿手上渗出鲜血的布条上,神色不明。
谢玿垂眸看她,问道:
“还能走吗?”
端明阴阳怪气:
“痛的又不是她,怎么走不得?”
“你刚刚打了她一拳。”谢玿提醒道。
端明噤了声。
姑娘点点头,挣扎着要站起,一只节骨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她抬头,看着谢玿,带着些许畏惧,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谢玿从含怡馆带走了那酷似天玑的女孩,因为心中有愧。
若非心中有愧,也不会有后来的谢皦。
谢玿令端明先去药堂抓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他没忘端明那一拳打在姑娘身上,却忘了给自己抓药。
端明无奈,拉着谢玿给郎中看,又抓了一副药。
上了马车,谢玿看着那缩在角落的姑娘,看出了她的害怕,于是他将从老鸨那拿来的卖身契,给姑娘展示了一下,当着她的面撕了个粉碎,道:
“你长得像极了一位故人,叫人难以无视,故而伸出援手。我不夺你自由,但你尚年幼,怕也难在外活下去。”
谢玿叫端明靠边停车。
马车正停在河边,外头正是一片大好风光,杨柳婀娜多姿,水波粼粼,画船往来,笙歌不绝。
“我可以照顾你,你想离开时,随时可以离开。我会照顾你到送你风光出嫁,寻一好人家。这段岁月,我许诺你。”
“或者你现在离开,我会备好你的盘缠,给你置办一处庄子。”
“我不强迫你,选择权在你。”
她猛地抬头看向谢玿,谢玿回以微微一笑。
最终马车启程时,她安安静静缩在马车一角。
谢玿不再看她,掀帘去看外头的风光。她则偷偷看着谢玿,记住恩人的模样。
他像一束光,照进她黑暗的世界里,笑着对她说:
“这段岁月,我许诺你。”
他是她的神明,心怀至上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