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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里。

谢玿从诡谲怪异的梦中惊醒,屋内一片昏暗,昨夜里难得入睡,才堪堪过了两个时辰,可再要入睡谢玿也是做不到了,于是谢玿躺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帐顶。

他想到很多事情,一会是昔日谢府的繁华,一会是谢伯远惨死眼前,一会又是再见兄长的情景……谢玿目光略显呆滞,面无悲喜。

好乱,好累。

谢玿坐起,动作放轻,怕惊醒隔壁熟睡的侍儿,摸索着前进,在床边的柜子里寻着火折子,拿起柜子上的烛台将蜡烛点亮。

火光亮起,映着谢玿的脸,面前的铜镜里照出他的模样,面色阴郁,明暗分明显得憔悴恐怖。

头有些晕沉沉的,谢玿看着镜中的自己,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手指从发中穿出,冰凉的触感,他一垂眸,抬起手往烛火前凑,指缝挂着几根头发——

这两日脱发似乎较以往更严重了。

从被窝带出的暖意很快消散,谢玿汗毛竖起,起身想去衣柜里拿衣服。有时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玿小心翼翼走了两步,却不慎撞上了凳子,撞击的声响在黑夜里格外突出。

谢玿僵了一会,随即便听见外室隔间里传来带着些睡意的声音:

“爷,您醒了吗?”

谢玿心里有些懊恼,却不想回答,借着微弱的火光随意摸出一件棉袍穿上。

外室传来开门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团光亮出现在帘外。

帘子被掀开一角,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探进半个身子,担忧地看着谢玿,问到:

“爷,您怎么醒了?要洗漱吗?”

谢玿顺势在桌旁坐下,对她道:

“毓秀……把那边的烛台拿来,替我烧壶茶。”

“是。”

毓秀将烛台拿到桌上,便行礼退了出去。

谢玿埋首,两手撑着头,整个人散发出颓废的气息。

他听见毓秀开门出去的声音,谢玿抬头,来到窗旁,支起,寒风一下灌进来,谢玿坐在小塌上,凝眸看着院外。

毓秀举着蜡烛,敲开了院子南边的房门,小厮兑元糊里糊涂被叫起,和毓秀说了些什么,随后他倒回屋内,紧接着灯火亮起,四个伙计全出来了,一个个钻进了小厨房。

南边一排屋子最靠里那个安安静静的,是另一个侍奉谢玿的丫鬟钟灵,两人轮流值班,平时就端水倒茶,打扫主屋,故而毓秀并未去烦扰她。

兑元端着炭盆快步跑出来,手里握着的一把竹屑堆在炭上,用火折子点燃后,躬着身子用衣服快速轻扇。

烟灰腾起,熏得兑元晃来晃去躲避。直到炭火稳定,他才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部,端起炭盆快步朝主屋来。

谢玿收回视线,面上一闪而过难过与不舍。屋门被推开,兑元端着炭盆进来,架在炉子上,而后抱着炉子进了内室。

见谢玿坐在小榻上,兑元贴心地将炉子放在小榻旁,恭敬地行礼道:

“爷。”

见这屋里昏暗,兑元又去点烛台拿油灯,谢玿不加阻止,即是默认。

谢玿感受到暖意,问道:

“几更天了?”

兑元答:

“五更,快卯时了,爷吩咐?”

谢玿看着他,扣子都扣错了,目光带上一丝无奈。

“我瞧你们还没起身,想来还有半个时辰左右进卯时。”

谢玿如是道:

“难为你们了。”

冬日谢府下人卯时起身,各处院子里的下人洒扫庭院及烧水,伺候主人洗漱更衣,若院子里开了小厨房,则还需为主人准备早膳。

其余下人则各司其职,大厨房、洒扫、马厩、园艺诸如此类,夜巡护院轮班制,一个时辰一轮,故而除外。

而资良瑜又特殊些,除了打扫负责茶水及传膳此类活计的下人,他院里没有贴身侍奉的人。

兑元得了谢玿这一句,顿觉值了,憨厚一笑,道:

“爷这是哪里话,伺候爷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本分。”

谢玿忽而问他:

“你是家生奴?姓解是吗?”

兑元连连点头,微躬着身子龇着大牙笑道:

“回爷的话,是!奴才占了个‘解’字,别提多风光了!奴是俺老爹的头一个儿子,奴这名还是老家主取得呢!”

谢玿一听,原来是父亲为他赐名,想了想府上姓解的老人,倒是有一个,便问道:

“你爹可是喂鱼的老解头?”

兑元点头应到:

“是!是!爷好记性!奴那老爹知道了得乐开花了!”

谢玿在心里算了算,思量道:

“你也二十又三了,也该说亲了,可有相中的姑娘?”

兑元一听,愣了一秒,爷这是,要给他说亲?他立马喜上眉梢,有些害羞道:

“奴才觉得……毓秀姑娘顶好,稀罕。”

谢玿眉毛一皱,面露难色,他瞧毓秀对兑元没那个意思,便对他道:

“换一个。”

兑元傻了眼,这……这这这……怎么能说换就换?

谢玿笑了笑,伸出手在炉子上取暖,愉悦道:

“不逗你了,你若与哪家姑娘相看好了,我出钱给你撑场子。”

兑元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跪地磕头道:

“欸!奴在此谢谢爷!爷大恩大德,奴才过齿不忘!”

谢玿挥挥手让他退下,笑道:

“没齿难忘。”

“好!”

兑元一出去,正遇上端着热茶和汤婆子的毓秀,老脸一红,乖乖地掀着帘子,好叫毓秀进来。

只可惜毓秀对他毫不上心,尽职尽责将茶水放在谢玿面前,又递给他汤婆子,问道:

“爷可要现在梳洗?”

谢玿端详着毓秀的脸,是个水灵灵的姑娘,早先伺候他几年的丫鬟嫁出去了,就没在身前伺候,他问过毓秀,毓秀倒是没这个心思,他也不强人所难。

“梳洗吧,干坐着也不是事。”

毓秀闻言点头,走到衣柜前扭头问谢玿道:

“爷要穿哪件?”

谢玿道:

“常服。”

毓秀有些惊讶,依旧拿出谢玿的墨绿官服,走过来,问道:

“爷是要上早朝去吗?小公子……”

谢玿从毓秀手中接过衣服,道:

“我自己来——盥盆。”

毓秀得令,出去一会儿,便端着盥盆进来,谢玿已穿好常服,披着发,端端正正站在镜前。

毓秀心跳乱了一瞬,随即掐灭不实在的幻想,温顺地蹲在谢玿面前,举着盥盆。

谢玿洗完脸,毓秀着手为他梳发束冠,虚握着谢玿的头发,毓秀在心里轻声叹气。

烛光中,铜镜里,谢玿的神情十分落寞,忽而问道:

“毓秀,我白发新生几何?”

毓秀手一顿,继续梳发的动作,道:

“光线昏暗,奴瞧不清,但知爷年华正好,前途无量。”

谢玿笑了笑,道:

“借你吉言。”

“毓秀,想从良吗?”

毓秀想也不想,回答道:

“奴不曾想过从良,奴自打记事起,就在府上服侍主人,奴喜欢谢府,喜欢爷,奴觉得留在府上很幸福。”

“而且,如今这世道,良人不一定活得比奴好。”

长发被束起,玉簪扶上冠,谢玿戴上乌纱帽,透过镜子看着毓秀道:

“你倒是通透。”

“只是,毓秀,身在奴籍,便要被主家随意挥使,啖肉吸血,虽说律法规定不可随意杀奴,但深宫大院悄无声息死一个人,再简单不过。”

毓秀道:

“奴好命,遇到好人家。”

谢玿叹了口气,视线垂落,道:

“人不会一直幸运。”

毓秀还想说什么,可看谢玿的样子,似乎为什么神伤,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她视线一转,看到炉子,毓秀低头道:

“奴去添炭。”

便快步走出去。

走出院子,冷风使她头脑清醒。爷会突然这么问,是动了什么心思吧?

毓秀有些神伤,爷近来似乎遇到太多事了,主家不安,连带着奴仆也放不下心,爷突然提出放奴,是因为谢家要遭难了吗?这该如何是好?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若是突然失去傍身的大树,风雨飘摇中,该何去何从?又是否会因此受牵连?她不得而知。

毓秀去厨房取炭,伙计一见她来,从灶前站起身,两手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道:

“毓秀姑娘,早食快好了,您问问爷传膳吗?”

毓秀用小篓子捡了几块炭,心不在焉地应道:

“嗷,行。”

毓秀回到屋内,一抬头,却见谢玿倚在小榻上,怀里抱着汤婆子,背后垫着几个软枕,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橘黄的火光照在他脸上,暖融融的分外温馨。

毓秀不自觉放轻了动作,入神地看了几秒,转身去柜子里拿出毯子,轻轻盖在谢玿身上。

谢玿突然睁眼,坐起身子,伸手拒绝,道:

“有些乏,靠一会便好,不必如此。炭火也不必再续,我呆不了多久。”

“……是。”

毓秀有些无措地折了毯子抱在身前,想到伙计三旺说的话,询问道:

“爷可要现在传膳?”

谢玿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道:

“待会送到湘君院,我与良瑜公子一同用膳。”

“是。”

已进卯时,天色仍旧昏暗,谢府灯火逐渐亮起,下人陆续起身忙碌。

兑元为谢玿备好一盏手提灯笼后,便着人去安排马车。

夜色朦胧,谢玿提着一盏灯笼,穿廊过院,被夜晕开的身形绰约,路上遇见往来下人,无不欠身向他行礼,得一句恭敬的“爷”。

谢玿到湘君院时,院子里只有一个小厮在擦石桌,见谢玿来,小厮立马站好身子准备行礼。

谢玿抬手制止他,看着一片黑暗的屋子,谢玿将灯笼交给小厮,自己抬步走进去。

屋门被推开,溜进一丝光亮,谢玿轻车熟路,走进内室,屋里空气温暖,静悄悄的,资良瑜似乎还在睡。

谢玿脚步轻缓,来到资良瑜床头,眼睛适应了这种昏暗,他也能看个大概,故在床边空处坐下,背对着资良瑜。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一只温暖干燥的手覆上谢玿搭在床沿的手背,驱散他手上的寒意,谢玿知道资良瑜这是坐起来——他一开始就是醒着的。

“手这般冰,来我给你捂捂。”

谢玿侧身,资良瑜握着谢玿两只手,放在自己腹部,供他取暖。

昏暗的光线下,谢玿微垂着头,神色不明。

资良瑜知谢玿在想什么,夜里,忧思纷扰,无人可见,或是一个人最易脆弱的时候。

资良瑜想找些话题,谢玿却抽身站起,寻着将屋里烛火点起,火光亮起时,谢玿仍是那个谢玿,一如既往。

谢玿去外头让小厮传膳,折回来时资良瑜已收拾好自身,两人相对无言,谢玿坐下,半晌才道:

“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前路未知吗?”

资良瑜说着,在他前坐下,定定地看着他。

谢玿微颔首,语气沉重:

“突然抽离如今的一切的害怕。”

“我并无太多筹码,太子立场暧昧,我能利用的只有领主。依附领主兴事,风险太大,要么沦为领主的工具,要么事情败露致死,要与领主平起平坐,难。”

资良瑜笑了笑,道:

“也不能这般想,如今的荣华富贵,于你而言,危如累卵,今早抽离是良计。”

“相对于一个臣子,你可以更像是一位谋士,譬如曾经的那些纵横家。仔细想想,你拥有的比你想象的更多,你的名气远比你预期的更有用,只要有利可图,领主会为你折服。”

资良瑜无奈地摇摇头,看着谢玿道:

“可惜你顾虑的东西太多,你的家族、亲友,瞻前顾后,连累自心,所以你害怕失败,会觉得累。”

资良瑜定定地看着谢玿,神情显得格外冷峻,语气平静道:

“谢玿,你若敢,便抛弃祖上的荣耀,从族谱除名,与你的家族决裂,往后无论落魄与荣华,皆系于一身,从此与苏州谢氏毫无瓜葛,你不再接受家族的帮助,你所做的一切也与他们再无干系。”

谢玿瞳孔骤缩,表情错愕,看着资良瑜,嘴唇微微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资良瑜继续道:

“你若敢,眼下便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借伯远之死,将你的家族推离风口浪尖。同时这也意味着,你还需要等待,不急于此刻。”

谢玿猛地起身,头略微低垂,视线摇摆不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下一秒就会落荒而逃。

资良瑜起身一把抓住谢玿的手,迫使谢玿与自己对视,谢玿不得已看向资良瑜的眼睛,却被他眼中的情绪吸引,微微愣住。

资良瑜的目光,不似平时那般温和,而像是将翻滚浓郁的情绪全部积压在如琥珀般的眸子下,是患得患失,是隐忍不舍,是自相逢起谢玿从没见过的情绪。

谢玿失态地移开视线,张了张口:

“我……”

资良瑜抓着谢玿的劲不小,他这般对待谢玿时,全然没有身为神明的自在从容,有血有肉,情绪饱满,此刻他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道:

“谢玿,你有这个心思,你与皦皦断绝关系,不正是想走上这条路吗?”

谢玿心间一颤,放弃对峙,视线垂落,与之一同落下去的还有他的神情。他开口,声音有些低迷:

“很容易就看穿了,我的想法,我的怯懦。”

“良瑜,我不想连累母亲,不想连累兄长,不想连累我所爱之人,你看,伯远,因为我,离我远去。皦皦说,是天师与正道所为,正道是为了家族,那么天师呢?他又是为了什么?陛下呢?他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你说陛下如此忌惮我,是否是因为他知道了所谓卦象?你说这不是空言,陛下愈发迷信神佛,多疑如他,怎么会放过我。”

谢玿笑了笑,自嘲道:

“其实我还有一个选择,他们只是冲着我来的,如果我死了,一切就尘埃落定了,什么天下,什么民生,都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资良瑜瞬间紧张,几乎要被气笑了,但是谢玿连忙道:

“别急,良瑜,我很胆小,并不想这么快结束,我要走我自己的路。正如你所言,天命在注视,那我只管走下去。”

听谢玿这般说,资良瑜终于放下心来。谢玿道:

“我来寻你,可不仅是吃饭这么简单,你说的对,我会这般做,但我还有些疑虑,也有些线索,待你与我一同抽丝剥茧。”

资良瑜的表情松动,有些愉悦地笑了笑,道:

“我明白你的疑虑,无非是此时与谢氏断绝,仍无法断的一干二净,仍然会是你的软肋以及控制威胁你的筹码。但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是需要掂量掂量。故我说,你还需要一点时间,只是一点,让众人稍微淡忘这件事,而在此期间,你可以再试着去争取太子的支持,以及对京城的谋划。”

“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来护送伯远回家,我向你起誓,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将伯远带回他双亲身旁。你只管留在这,做你的事情,我会在京城之外,与你重逢。”

谢玿见资良瑜目光坚定,笑了笑,道: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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