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道楼,烛火摇曳。
纸墨狼藉的小榻上,雪白的衣裳随意散开,天师枕着右臂,闭着双眼。他睡得极不安稳,阖着的眼皮下眼球乱转。
随即,一滴泪便从他脸庞上滑落,两排近于褐色的睫毛轻轻颤着,他缓缓睁开眼,露出那一双瞳眸,宛如阳光下柔和的远天蓝色的湖水。
天师愣了许久,才坐起来,抬手擦去眼泪。他梦见了故乡,故园,故人,他如同那只栩栩然的蝴蝶,在断壁残垣中徘徊,梦里青衫,相距天涯。
心里又多了一分怅惘,他抬起头,望着东方,在那个方向上,坐落着卫茗的宅邸。
他能感受到两股势力在快速潜行,气势直冲京城,以目观,紫微垣北极星宫异变,伴星大盛,冲撞帝星。
天师得意之处在于他用对了谢玿,用谢玿来刺激皇帝,是谢玿亲手造就了如今的疯帝,而疯帝凭一己之力,搅混了整个天下。无论这天下最终定势如何,眼下的混乱就是他想要的。
他内心最期待的就是混战,他希望谢玿带着大军杀回来,与皇帝斗个鱼死网破,叫着天下烽烟四起,生灵涂炭。
可此刻,天师目光投向东方,神情略显凝重,他隐隐察觉到有异样,可他说不出这种感觉。
不过事已至此,这场仗打不打已经无可厚非了,就算谢玿得神兵相助,扶得太子登基,面对这摇摇欲坠的国家,他又是否能力挽狂澜,扭转乾坤?
都乱了才好,乱世才该是人间的模样。
天师起身,推开门,横笛悠悠奏响,在这乱世,皇宫就是他的坟墓。
天师吹得畅快了,一曲接着一曲,都是些如今不流行的曲子,绝大部分是听也没听过的小调,颇有楚声的韵律。而高天之上,孤魂野鬼齐欢畅。
可春日的风还是太寒了,渐渐地吹凉了他的心,笛声也愈发呜咽凄婉。曲为五言,听来竟是《折杨柳》。
一曲未了,匆忙而嘈杂的脚步声在楼中响起,尖细的嗓音在身后炸开:
“天师大人,陛下请您温室殿一叙。”
笛声戛然而止,天师垂下手,苍白的身影嵌在夜色里,头也不回地问道:
“何事?”
“是卫将军来报,道是为陛下寻得仙人,明日朝会,将献灵丹。”
天师眉头微微皱起,转过身来,看着头低得几乎要和胸贴在一起的小太监,语气疑惑:
“卫茗进宫了?方才吗?”
“是。”
天师闻言笑了两声,满脸讥讽,骂了一声“蠢货”,然后冷哼道:
“大半夜的,上哪寻来的仙人?”
小太监的脖子似乎要折断了,讷讷地回答:
“奴才不知。”
天师定定地看着这小太监,在烛火的作用下,那双眼睛如黑夜,如深渊,分不清瞳孔,他脸上毫无表情,活像一只死物,盯着只叫人内心发毛。
天师内心厌烦极了,他不想再看到皇帝那张带着媚笑的老脸,就算没人来杀那老头,皇帝也离死不远了。他的药物,他的诅咒,早已将皇帝的身体掏空,不过是一具残躯,内部已完全腐烂,拖着苟延残喘罢了。
仙丹?催命符罢了。
再不想与皇帝周旋下去,天师没好气地对那太监道:
“我身子不适,乏了,困了,先睡下了,今日的早朝,我自然会来。”
小太监正想应下,天师抬步往小榻走去,边走边道:
“闭上嘴,轻手轻脚地走吧。”
太监:“……”
深深地朝天师弯了弯身子,小太监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两仪殿内满心欢喜等着天师来的皇帝听到太监的回复,顿觉被浇了盆冷水,热情消散了一半。
皇帝表情有些倦然,踉跄着拾阶而下,愀然道:
“罢了,既然天师身体不适,朕也不强求。”
皇帝用袖子扫净台阶,便瘫坐下去,召来歌舞,独自一人消化着长生的喜悦。
二十八日,朝会。
文武百官有序入殿,明日便是启程前往泰山的日子,封禅大典,庄严神圣,一个官员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亲眼目睹封禅过程。如此盛事,若能参与,于官员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
可无人为此感到喜悦,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压抑的,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恭候着皇帝的到来。
“皇上驾到。”
伴随着尖细的嗓音,皇帝步伐矫健,走路生风地步入大殿,整个人瞧上去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一扫之前萎靡不振的状态,脸上瞧着也有了些起色,竟也带着一丝笑意。
群臣不瞎,自然瞧得见皇帝的转变,一时之间纷纷呆住。
这是……吾皇回来了?苍天有眼啊!
一些老臣情绪激动,互相和两旁交换着眼神,似乎在传递内心的喜悦。
随着皇帝大方落座,何绪高喝:
“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相应的,臣子的声音也显得更为高昂。
可并非所有人都觉得皇帝是好转了,比如百官中面如土色的左敬和卫邈二人,在他们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
左敬与卫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该不会是——
谢玿被抓到了吧?
“众爱卿平身。”
皇帝心情不错,看着底下花花绿绿的蝼蚁也觉得顺眼多了。
这时候一道人影浅浅靠近,皇帝立马抬起脸偏头看去,笑看着天师施施然在自己身旁落座。
“天师身子可好些了?”
皇帝满腔柔肠,落在天师耳中,却如周身陷入黏腻的猪油般难受,面具遮住了他厌恶的眼神和难看的面色,只用清冷的嗓音迷惑旁人:
“多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
“那就好。”
皇帝的笑是暖和的,目光温柔。
“若有什么缺的,只管向下人吩咐。”
知晓天师身子无恙,皇帝这才又将心思放回到面前的文武百官身上,他也不叫何绪询问众臣“有本奏否”,而是清了清嗓子,满面红光地朝众臣宣布道:
“明日,朕将启程,于泰山举行封禅大典。此乃普天同庆之大事,自提出伊始,数月以来,朕殚精竭虑,与众卿共勉,有司僶俛从事,不尝懈怠,朕甚悦之。”
“泰山封禅,古来贤明帝王几多?可举封禅者,又几多?”
皇帝似乎自己入了戏,声调抑扬顿挫,好不具有感染力:
“不勤者不敢思,不功者不敢举,朕幸免于此,故可于灵山,述功勋,祁福祉,求民佑,愿民安康,愿国安泰,愿九州风调雨顺,得河清海晏之胜景。如此一看,封禅,实乃乐事。”
皇帝讲自己功勋卓着之时,天师冷着脸坐在一旁,且不论这老东西如何有脸将自己与贤明帝王比肩,敢堂而皇之将如此庄严祭典说成乐事,古往今来也是第一人。
说什么乐事,不过是为了引出老家伙得仙丹求长生这件天大的喜事,为此等荒谬之事,不惜将封禅娱乐化,竟也敢自诩贤明?
天师的目光落在下面站着的卫茗脸上,只见这将军面色凝重,天师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两声。
等着瞧吧,卫茗献的究竟是仙丹,还是要命的勾当。
“都道好事成双,今日诸卿同聚一堂,不仅为封禅起头,国家幸有卫将军,寻得仙人,献灵丹。”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有几位老臣当场变了脸色,他们与天师想法大差不差,分明是商议国事,共叙封禅之时,却将这神鬼仙道搬上朝堂来讲。
平日里皇帝如何寻仙问佛,都无伤大雅,患了疯病后,朝臣迫不得已地对其“包容”了许多,如今才有些起色,居然如此荒谬。
简直,简直无可救药!
一心明哲保身的臣子对此没有太多感触,如今尸位素餐,好好活着就已是求神拜佛了。
而左敬和卫邈目光交汇,彼此都松了一口气,皱了皱眉头,随即又松开。
管他呢,谢玿没事就好。
皇帝要长生又怎样?皇帝要成仙都和他们没关系。
皇帝站得高,将底下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他有些不悦,可长生的欣喜胜过一切。为了调动众人的积极性,不管其可行性,皇帝故意对众人道:
“今日双喜临门,朕与诸卿共享长生。”
有人信了,有人存疑,有人认定这只是皇帝信口胡言,总之朝堂上一片哗然。
皇帝一脸得意地睨着众人的嘴脸,看够了,才朝何绪递了个眼神。何绪心领神会,表情一丝不苟,高喝道:
“肃静——”
声音瞬间低下去,变得有些稀落,最后完全消失。
皇帝看向卫茗,面色和缓,语气好极了,甚至有些讨好:
“卫爱卿,仙人准备好了吗?”
卫茗出列,捧笏回应: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还请陛下与诸位,移步两仪殿。”
一听还要移步两仪殿,众人纷纷面带疑惑,这仙人不过献几颗子仙丹,怎么非要跑到两仪殿去?莫非献丹还讲究什么风水?
这卫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师心里存疑,可他不必臣子,直接扭头低声询问皇帝:
“陛下,这是何故?”
皇帝笑着起身,调侃天师:
“昨夜里请您来,哪成想您抱恙,这不就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何绪的传报声中,皇帝引着天师摆驾两仪殿,边走边向天师解释:
“是那仙人要向朕展示炼丹的过程,故而选在了两仪殿。”
天师的声音听上去很平淡:
“陛下信为何?”
皇帝不以为意,挑了挑眉,满脸的不在乎:
“若是戏弄于朕,便是欺君之罪,杀了便好了。”
想到什么,皇帝洋洋得意地笑起来,自信地对天师道:
“且正好,朕也可借此机会,除去卫茗。”
“可若是真的,朕既可得长生,而卫茗都可替朕寻到仙师,又如何会背叛朕?”
他笑起来,满脸皱纹堆在一起:
“天师您说,这是否是一箭双雕,两全其美?”
天师:
“……陛下圣明。”
爽朗的笑声一路随着群臣来到了两仪殿内,皇帝昂首阔步,拉着天师落座高位,诸臣有序进殿,坐在两旁。实在坐不下的,被安排站在后头。
按卫茗的说法,仙人的原话是:
“老夫要确保每一个食俸禄者,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
殿中央摆了个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四方的台子,仙人就将在那上面,向皇帝展示炼丹的全过程。
待一切就绪,何绪高喝:
“宣——仙师伦晚,入内觐见。”
万众瞩目,鹤发羊须的伦晚神气十足地入了殿,他眯着一双眼,脸上挂着笑,那高昂的头颅,怡然自得的神态,丝毫没有面圣的惶恐不安。
伦晚装模作样地穿了一身道骨仙风的衣裳,瞧着和天师似乎有几分渊源,从容不迫的气度,加上颇具特色的外表,顿时叫皇帝深信不疑。
他身后还跟了个披着月色披风,兜帽盖住半张脸,微微低着头的高瘦之人,规规矩矩跟在伦晚身后,瞧上去似乎是位少年。
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伦晚身上,本以为他会走到皇帝下边去行礼,哪知他走了几步,突然开始四处张望,绕着台子在大殿中央转圈,一边观察着大殿的结构,啧啧称奇道:
“哎呀哎呀,不得了了,这就是人间的皇宫,果然是气派啊,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瞧瞧那柱子上的五爪金龙,金镶玉啊,玉雨殿都没这奢侈。”
众臣:……这老头是来搞笑的吗?
伦晚的语气太过夸张,众人纷纷面带鄙夷,连左敬和卫邈也不例外,卫茗的表情更是精彩,红了又黑,五光十色。
不是说很靠谱的吗?这算哪门子靠谱?
唯有天师坐直了身子,目光死死锁住伦晚,面色凝重,放在腿上的手微微颤抖。
皇帝没察觉到天师的异样,对伦晚的好感顿降,表情看上去十分僵硬。他怎么觉得,这仙人看上去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的?这和仙人隐居名山、不问世事有关吗?
帽袍下,资良瑜额上青筋暴出,心里直窜出一股怒火。
虽说是告诉月老无需掩饰,他本就是神君,只做自己就好了,可没想到这厮会这么放肆。
资良瑜上前一步,偷偷踹了如脱缰野马般的伦晚一脚,伦晚顿时老实了,跟着资良瑜一道朝皇帝拱手行礼。
资良瑜弯腰,墨发垂落,衬着露出来的半张脸如美玉莹润,红唇轻启道:
“参见陛下,陛下千秋万岁。草民乃伦晚仙师座下弟子,随仙师修行数载,家师隐居空谷,不理俗世,应诏而来,叫陛下见笑,还望陛下海涵。”
熟悉的嗓音,平和的腔调,皇帝一时沉浸在少年温和的声音中,并未起疑心,反倒对这师徒二人好感大增。
虽未瞧见这少年的模样,可这周身气质,非俗人可比,皇帝内心已然信了他们是有真本事的,他扭头对天师道:
“这仙童颇具天师神韵。”
天师额上冷汗涔涔,死死盯着场中二人,似乎要将他们看出个洞来,看穿他们的本质才好,他对着皇帝强颜欢笑道:
“陛下慧眼如炬,我瞧着也是呢。”
有了天师的肯定,皇帝信心大增,朗声叫他二人平身,先是夸赞资良瑜“资质天成,气韵独具,芙蓉清水”,而后对伦晚道“名师高徒,璞玉芳心,仙人之姿”。
总之,两个都要讨好。
得了几句溢美之词,接下来就要办正事了,皇帝询问伦晚:
“仙师,不知可否开始炼丹?”
伦晚朝皇帝露出神秘一笑,故作玄虚道:
“欸,陛下莫急。丹,乃长生秘术,有通天之效,自然有它不为人知的渊源。今日就叫小道我来为诸位揭秘,诸位可睁大眼睛,瞧清楚了。”
伦晚跳上台子,资良瑜足尖一点,轻飘飘落在他身旁。伦晚一挥衣袖,一人高的炉子顿时出现在台子中央,一时之间惊呼四起,皇帝大呼神迹,而天师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雪。
伦晚朝资良瑜做了个请的动作,朝众人笑了笑道:
“诸位,好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