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在公司里按部就班地忙碌着。至于日本军部要求华商公司与日本人合作经营的事情,他与虞和德等大佬们都商讨过了,这是难以逃脱的噩运。日本军方把华商公司当作战利品,纳入它的势力范围,更是要把中国的经济纳入日本经济的版图。现在,华商们能做的就是顺势而为。
没过几天,曹宇清又来寻事了。这次,他带着两个日本人闯进了恒昌公司。门卫刚伸手阻挡,就被日本人抽了一巴掌:“八格!找你们老板的干活!”
这帮人横冲直撞地闯进了董事长的写字间。周天瑞用眼角瞄着他们进来,就连头都不抬一下,问道:“从哪里来了这帮不懂规矩的东西?”
“他们根本不听我的,直接就朝里闯,我挡都挡不住。”助理委屈地说。
周天瑞一摆手,说:“不关你的事,你出去吧。”
助理出去是随手拉上了门。曹宇清面带得意的微笑,扶了扶金边眼镜,说:“周先生,啊,周老板,咱们又见面了。你也别嫌弃我接二连三地来找你的麻烦。我是按照军部的指令来谈合作的,请你多多关照。”
周天瑞身子往转椅后背一靠,眼睛看着天花板,说:“合作?跟谁合作?”
“还是老话题,与日本军部合作经营。”
“你听谁说我们公司在招股呢?”
见周天瑞依然如此居高临下目中无人的姿态,曹宇清气得两眼冒火:“周先生难道没有接到日军经理部的通知吗?”
周天瑞点上雪茄抽了一大口,又向曹宇清吐出一大团烟雾,慢悠悠地说道:“接到又怎样?没接到又怎样呢?”
曹宇清恼怒地用手挥去烟雾,说:“军部要对所有的支那公司合作经营,这是日本政府的经济政策。”
周天瑞又向他吐着浓烟,说:“我是在中华民国注册的公司,日本人的经济政策与我有啥关系呢?
“莫非周先生还未睡醒……”
“我本本份份地做生意,只要交够了税,谁也不要弄些乌七八糟的烂事来烦我。即使有些不懂得做人道理的牲口,无事生非找上门来,我都不予搭理呢!”
曹宇清勃然变色道:“周先生,你还敢对抗日本军部的政策吗?”
周天瑞又猛吸了口巴拿马雪茄,朝曹宇清的脸上吐出一连串的烟圈。他眼睛朝上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我是做实业的,总要做出好的产品才能赚钱,才能养活上万名工人。我只关心产品质量好不好,在市场上能不能卖出好的价钱,其他事情我是一概不关心的。”
“那军方的命令你是不准备照办了?”
“我的公司经营得好好的,又不缺少资金,要合什么作呢?”
曹宇清嚯地站起来,指着周天瑞吼叫道:“你这种态度怕是要吃大亏的!我们掌握你的材料,你给国军送过粮食和药品!”
周天瑞冷冷地瞪着他:“中国人给自己的军队送些东西难道有罪么?”
“戳那娘的,现今你是在日本人手中讨饭吃,还有啥本钱嚣张么!”曹宇清恶声骂道。
周天瑞狠狠地瞟了他一眼:“动辄骂人,什么数典忘祖的王八蛋!我就不明白了,你祖先就是个中国人,如今却喊同胞是什么支那人,恐怕是将来抛尸垃圾箱连狗都不屑啃的东西。我劝你不要太张狂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缘相报绝不可逃脱呢!”
曹宇清的手伸向腰间去摸手枪时,那个自称山本义男的日本人严厉地呵斥了他几句。曹宇清乖乖地坐了下来,呼喇呼喇地喘着粗气。山本义男对周天瑞鞠了一躬,说:“我是山本义男,是代表军方的经理部来找先生的。我知道先生在业界的地位和成就,我是很敬佩先生的。但是,按照大日本帝国的政策,凡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公司都要合作经营,这是大日本政府的经济政策,任何公司都得执行!谁敢违抗,就按敌对分子处置,想必周先生不愿走到这一步路上去的。”
周天瑞低头思索了片刻,问道:“怎么个合作法呢?”
山本义雄从曹宇清手中接过一叠文件递给周天瑞,说:“这是一份合作经营的合约,请你过目。”
周天瑞接过合约粗略地翻了一遍,说:“先放着,我得与股东们商议后再作决定。”
曹宇清站起来说:“不行,你必须马上签字,否则就送你去宪兵队!”
周天瑞忍无可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曹宇清大声地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谁让你跑到我的公司来指手划脚的?给我滚出去!”
曹宇清一愣,周天瑞当着日本人的面都敢如此强硬。他即刻从腰间掏出手枪指着周天瑞,嘴里骂道:“戳那娘的,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周天瑞哼哼地冷笑道:“你拿这烧鸡想干啥?你有胆量就开枪!来朝这里开枪试试!”他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曹宇清握着枪下不了台。山本义男伸手压下了他的胳膊,说:“八格,你的太冲动了!”他转身对周天瑞鞠躬,说:“周先生,抱歉了。曹君出言不慎,我向你表示道歉。”
周天瑞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即刻拨通了傅宗耀的电话,大声地说:“傅市长啊,这曹宇清是你派来的吧?他用枪指着我,要杀我啊!”
傅宗耀显然吃了一惊,就急忙叫曹宇清听电话。周天瑞把电话放在桌上,对山本说:“叫那畜牲听电话。”
曹宇清只得收起枪来接电话。电话里传出傅宗耀训斥他的声音:“谁让你用枪指着他的,是谁授权叫你去杀人的?你不清楚他在上海滩的地位吗?以你的那点鸡零狗碎本事,能管理得了那么多的工厂么?搅乱了政府的经济发展计划你担当得起吗?给我滚回来!”
曹宇清狼狈不堪地放下电话,与山本说了几句日语,就朝门口走去。此时,公司里工人拿着消防的斧头和铁杠棍棒挤在走廊上,工人们的身后站着周天瑞的助理。有工人高声地喊道:“哪条猪要动董事长,看我不活劈了他。”
“我们指望董事长混饭吃呢。谁打了我们的饭碗,就跟谁拼命!”
曹宇清退回经理室又要摸枪,工人们冲到门口,还直往前挤。山本见势不妙马上按住曹宇清,说:“曹君,你太鲁莽了。你要是动枪就会被砍成肉泥的。”山本又转向周天瑞说:“还请周先生说句话。”
周天瑞的鼻腔里哼了几声,对工人说:“没事的。大家都回去做事吧!”他回头对助理说:“把这条狗踢出大门去。”
工人们退出了门口。周天瑞的司机走过来一把掐住曹宇清胳膊,另一只手掐在了他的喉节上,他顿时就像被刺了一刀般地痛得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叫声。助理冷冷地瞅着曹宇清的惨状,戏弄地说:“哦,还跟我走吧,免得被工人们敲碎了头。”
周天瑞对山本义男说:“合资经营是件大事,需要与股东们商议后才能决定的!不是用枪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你一把枪能打死几个人?再说你来谈合作的,应该是双方以诚相待,拿手枪吓唬谁呢?”
山本连连点头说:“曹君是有些失态。周先生是个有勇有谋的硬汉子,我是很敬佩!”
周天瑞连连摆手,说:“你的汉语说得很好,是个中国通呢。”
“父母早年是随开拓团来到中国的。我是在中国东北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难怪呢。”
“话归正题。这军部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不然会有大麻烦的。这是皇军以战养战的政策。至于曹么,你不必为他生气的。”
周天瑞吸着雪茄,慢条斯理地说:“他原本是我的同事,服务于一个英国老板。我们两各负其责,各管一摊事。而后,我买下了这家公司才让他离开的,因此,他记恨我呢。咳,且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的公司有七大股东,凡事不能我一人说了算,总要与股东们商量了才能办妥的。”
山本义男说:“唔。我理解周先生的意思。什么时候能听到周先生的回音呢?”
周天瑞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慢条斯理地说:“下个月初,有个董事会。我与董事们商议之后,自会向军方经理部递交合作经营的具体方案,届时,务必请山本先生前来签订契约,这个姓曹的畜牲就不要再来了,免得节外生枝。”
山本义男哈哈大笑,站起来朝周天瑞伸出手来,说:“周老板果然有胆有识非寻常人,我会向军部汇报的。”
周天瑞并不与他握手,只是略略点点头,说:“那好,就这样了。我业务繁忙,就不留你了。”
山本义男尴尬地收回手,说:“我静候周先生的回音,告辞了。”
山本义男拉开轿车的后门,坐在了后座上。曹宇清不停地搓揉着脖子,咬牙切齿地说:“这个周天瑞太嚣张了,我要叫吴金宝收拾他!”
山本义男劈脸赏他一巴掌,厉声喝道:“八格!不会用头脑做事的蠢猪!周先生有意合作,你有什么理由动他?他做得很有绅士风范,倒是你,不懂礼仪行为鲁莽,用枪威胁他才引起的争端。经济部需要的是有专业知识,会用智慧做事的人才,而不是你这样只会虚张声势的蠢货!你要是再不收敛就退出经济部,到税警队去做吧。”
周天瑞把那份合作经营的契约扔在那里连看都不看,山本义男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以各种借口推搪。数日后,周培康驱车到恒昌机器工厂,只见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着大门,周边的街道上也都是日本兵。工人们远远地站在工厂门口对面的马路上,不敢走过去。周培康打电话给父亲说,这样下去订单是完不成了。荣氏家族面粉厂更新换装的传动设备、天一化工厂的灌装设备,还有几家工厂的机器设备都无法按期交货。这几笔大的生意要是都吃倒账,恐怕是今年全都白做了。
周天瑞安抚了周培康几句,说:“你不必太担心,我即刻去找傅市长。”周天瑞即刻驱车到市政府找傅宗耀求援。
这次,傅宗耀变了脸,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我是老交情了,有些话我也就直说了。古人有句老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有爱国之心我是赞赏的,但凡是中国人谁没有点爱国之心呢?可现在是日本人掌权,你总得轧轧苗头再行事吧!你要是自以为有本事跟日本人由着性子干,我也就真没本事再帮你了。”
“日本兵封了我的工厂总该有个理由啊?”周天瑞愤懑地说。
傅宗耀不屑地瞥他一眼,伸手端起办公桌上的青花瓷杯子呷了口参汤,说:“嘿嘿,理由?大半个国家都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你说该有什么样的理由呢?”
周天瑞长叹了口气,问道:“那我该咋办日本人才肯还我工厂呢?”
“你也是老江湖了,还需我教么?那两个小赤佬如今搭上了日本军部的高官,说句话比我都管用呢!要不是我们这些商会的老搭档在日本人面前帮你打着圆场,你恐怕早就进七十六号去了。”
周天瑞连忙作揖道:“多谢老会长帮忙了。”
傅宗耀一挥手,不屑一顾地说:“谢不谢的有啥意思呢。倒是你的头脑需清醒些,不要再跟日本人拗性子干了,不然的话只会家破人亡,谁也帮不了你的。你也是在商海中滚了大半辈子了,啥场面没经过?怎么会到紧要关头却拎不清了呢?孰重孰轻你自己掂量。我也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才直言相劝的,要讲的话,我也都讲清楚了,你且好自为之吧。”
周天瑞思虑片刻,说:“我算是看清楚了,也算是想清楚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还请傅市长帮忙周旋,我尽力配合就是了。”
傅宗耀换了副笑脸,说:“这样的话,便有回旋的余地了。我明天就通知经理部的人去办理此事,你且回去等消息罢。”
周天瑞起身来辞别。临出门时,他把装着金条的铁盒放在了傅宗耀的办公桌上,说:“不成敬意,还请笑纳了。”
傅宗耀佯装生气的模样:“兄弟道的,你搞什么名堂呢?快拿走!”
“你得疏通渠道呢,用得着的。”周天瑞轻声地说道。
傅宗耀佯作无奈状地摇摇头,顺手把金条塞进了抽屉里。他放缓了口气,郑重其事地说:“老弟,你我打交道多年了,晓得你是有点骨格的正派人。但如今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你是业界翘楚,这点道理实在不该再叫我来点拨你呢!”
周天瑞唯有诺诺而退。
翌日,日本兵撤走了,大门也拆了封,工厂便恢复了正常的生产节奏。周天瑞只得与经营部签约合作经营,按照日本人指定的订单去安排生产,再把产品交给经理部去卖。全上海的华商公司,十之八九都有过这般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