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黑暗的陵宫大殿里,朝兮从一堆碎尸块和污糟的脓液里站起身来,从背包里翻出纱布。
激烈的打斗使他全身热血沸腾,肾上腺素加速分泌,好像已感知不到外界的寒冷。
重新清理和包扎了伤口,他才离开“战场”,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低头一看,原来是脚下的石板炸裂开来,他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竟在碎石中央发现了一枚破碎的弹壳——那是王蛇枪里的子弹。
他记得刚刚王蛇只开了一枪,打的是那怪东西的头盖骨。
眼下子弹在此处炸裂,说明那一枪并没有命中,那么打中头骨的子弹又来自何处?为何他不曾听见其他枪响?
正在疑虑之时,却有一个惊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是那个当向导的朝鲜族退伍兵,叫顺子的,煞有介事地斥问:“刚才谁开过枪?”
众人刚经过了几场危机,这会儿防备心和思考力十不存一,没有多想,潘子,胖子,还有那个傻愣愣的南方人,纷纷举起了手。
老头子那群人却一动没动。
朝兮略觉异样。他听声辨位的能力一流,方才虽然打斗混乱,但那个南方人腿都吓软了,压根就没开过枪,这会子举什么手?
他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游离片刻,发现开枪和没开枪的,刚好是按照这些人中的两个小团体区分的。
当然王蛇也开了枪,但他与王蛇都是外人,可以忽略。
朝兮转而盯住了那个年轻的退伍兵,只见他眉宇中多了一股不容质疑的坚定,继续说:“开过枪的人留下!其他人跑!一直往前跑!绝对不能回头!”
话甫落,门殿顶上传来了瓦片碎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东西正在爬上殿上的瓦顶,数量之多,难以想象。
没开枪的那几个人都大惊失色,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来不及了,还不走!”顺子又大叫道。
老头子似乎短暂地思索了一下,目光有一瞬间停留在朝兮的面上,但很快移开,甩手道:“走!”
随后,三个人快速跑出了前殿。
朝兮跟这些人同行也有一两天了,算是对他们有些了解。比如那南方人,明显是所有人里武力值最弱的,怕不是担心自己一个人跟着老头子们走会死无全尸,才说了谎话吧?
这也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奇怪的。
问题在于……那个顺子。
在这种地宫里的确忌讳开枪,现在头顶上方的动静也的确可能是枪声引来的,但他留下开过枪的人做什么?
难不成是让开了枪、惹了事的人垫后,让没开枪的人逃生?
人皆有私心。别说捞偏门的土夫子,就算以一个正常人的思路,也不能同意这种事。
朝兮瞟了一眼顺子,忽然心念一动:如果,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分开这两个小团体呢?
或许他与南方人本就是一伙的,又或者受了别人的安排,故意做了他们的向导,然后在某个地方将他们分开……为了某些其他的目的。
如此想来,张起灵一早和他们走散了,倒也未必是坏事,至少不用被算计了。
这时,顺子也瞧了朝兮一眼,眼中的情绪变幻莫测,但似乎并不在意他和王蛇是走是留。
而王蛇也在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
气氛只僵持了几秒钟,突然,朝兮有了动作。
但不是跑走。
他转头回到方才那怪东西的残尸边上,丝毫不顾那些污浊的粘液,伸手在它的头盖骨里翻找着。
旁边的人都看呆了,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神经,只有王蛇沉默地走过去帮他照明。
约有半分钟后,朝兮的表情一顿,两指从绿色的脑浆子里夹出了一枚铁弹子。
王蛇惊讶道:“原来是这东西!我刚才还奇怪,我那一枪明明没打中,怎么还……”
但朝兮沉着脸色,好像完全没听进这番话。
他只觉得自己有一阵失去的听觉,耳边的一切都按下了消音按钮,全身的热血轰轰地流向脑子里,激荡起无数血色凄迷的花。
而他透过通红的瞳孔,看向那枚铁弹子。
他有多少年没见过这东西了?
距离广西竹楼小院一别,该是有半个世纪过去了吧。
半个世纪,五十年,或许不能令一个人完全遗忘另一个人,却足以淡忘。
先前的种种奇怪之处,从最初进入胎形尸洞时在廊柱上看过的爪钩痕迹,到“初见”时那人异于其他人的反应,在他打斗之时时机恰好丢出的短刀和铁弹子,以及离去时那欲说还休的目光停留……
他紧紧握住了那枚铁弹子,任凭冷硬的金属圆弹硌得掌心伤处尖锐疼痛,忽而哑着嗓音道:“走。”
在几人惊愕的眼神里,朝兮飞快地奔向了老头子等人离开的方向。
王蛇也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
在近乎全黑的甬道里,朝兮只凭着手电筒的微弱光源,追寻着刚刚经过的人留下的足迹。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也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只知道最后,他在皇陵的中心找到了他们。
那里像是一个祭坛,年迈而干瘦的老人就站在祭坛中央,浑身浴血,一手挥舞着黑色的九爪钩,一手铁弹如雨。
在他的四周,是无数的人面怪鸟,每只都好像有一人高,以黑云压城的威势层层紧逼,似乎随时准备将他撕成碎片。
朝兮注意到,有两只鸟的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后来意识到,那可能是跟着老头子的两个伙计。
“你顾好自己,不要过来。”
朝兮瞥了一眼气喘吁吁的王蛇,一手持枪,一手执刀,走上祭坛,跳入了怪鸟的包围圈。
王蛇根本来不及阻拦,只好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朝兮的到来,似乎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震撼。
在怪鸟桀桀如鬼笑的鸣叫声里,俊美夺目的“青年”步步走近,步步踏过旧年静好的光阴,成为观者眼间心上永不消褪的一抹亮色。
一瞬失语。
怪鸟畏惧于麒麟血的气息,簌簌后退了一些,没有贸然攻击。
朝兮借着这短暂的平静,把短刀插回腰间,然后抬手,突然拿掉了那副墨镜。
丑陋而狰狞的疤痕横在面上,朝兮试图从那疤痕之下,寻出昔年那双藏着阴戾的桃花眼的形状来,却未能如愿。
可朝兮已然知晓,那就是他。
什么风月官司,什么长生执念,此刻,于久别重逢的人面前,好像无关紧要了。
朝兮只觉舌根鼻尖酸涩得要命,心口像融进了某种苦涩的茶水,却仍是弯了弯眉眼,一颦一笑悉如旧时模样,慢慢地,轻轻地开口:
“小陈皮,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