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洛闻此一番话,却并不恼怒,只双手合十,眉目乘着慈悲与欢喜。
“纵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佛法高深,祁凰听得云里雾里,眯缝着眼,似乎马上就要睡过去了。
于是无洛换了个说法。
“世间你来我往,以战止戈,生离死别。倘若仇怨一直延续,子孙代代无穷无尽,那世间就不是世间,而成了炼狱。”
祁凰微微一笑,神若秋水,美得叫人呼吸一滞。
“所以大师应该听过一句话,叫斩草要除根。”
将子孙后代全杀了,一个不留,不就没这些破事了?
无洛的脸庞与暮色四合的冬日重重叠叠。
星辰般的眼眸染上一层寒气,眉头紧皱,双唇紧抿。
他生气了。
归一心想,这姑娘,不愧是映雪的朋友。
有能惹得无洛黑脸的本事,果然是九州八荒不可多得的魔才。
他嘿嘿一笑,打起了圆场。
“开玩笑的呢,小姑娘嘴上喊打喊杀,捏死只蚂蚁都害怕。”
随后,归一指了指门口的位置,示意祁凰赶紧走,别在这子丑寅卯地找骂了。
祁凰见两个大男人,嘴皮子功夫斗不过,就想着赶人,简直没点风度。
于是她撇撇嘴,重重拂袖离去。
祁凰下午从梵音口中得知,师尊在西楚日理万机,专程回来这一趟,竟要废上白灵整整三日的脚程。
却只能堪堪呆上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早就过了,她以为回到归墟殿也见不到风宸,便也不急着回来,在东篱园同无洛与归一斗嘴斗了大半天。
却在踏入门槛的那一刻,见到了端坐在凉亭处的师尊。
他身上罕见地没穿着玄色衣袍,而披着件雪白的外袍。
松散的墨发流泻在肩头,将他一半面容隐在阴翳下。没有半分烟火气,像是尊端坐的神像。
“师尊,您怎么还没回西楚?”
风宸没回身,淡淡地说:“告假,回来休息两日。”
祁凰看着他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越发显得阴鹜淡漠了。
这辈子对她好的人不算多,她自有一双识人的玲珑慧眼,而风宸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一位。
他二人是有些相像的。
风宸的外表看似凉薄又阴鸷,只有祁凰知道,他的眼睛很亮,眼睛越亮的人内心就越是炽热。
“师尊,多休息几日吧,您都瘦了。”
祁凰站在凉亭的台阶下,调皮地冲他笑了笑。
于是风宸冷声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
“啊?”
“你为了后勤执事之位奔波,想到拉拢清明居,又请了无洛出山。为什么没想过来找我?”
祁凰眉头轻皱,端着一副迷茫的神色。
刚进师门那会,是谁说的“谁输谁赢,谁死谁活,我一概不管,但千万别给我找麻烦”这种话的。
她向来知道师尊最怕麻烦二字,所以事事都绕开他,尽量不麻烦他老人家。
怎么这会还诘问上了?
风宸见她神色疑惑,话锋一转,幽幽道。
“你是归墟坊的人,有事不找本门,却总去麻烦其他师门,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
“啊……”
祁凰恍然大悟,自己的修为虽高,但道行还浅薄得很。
还能怎么看,那肯定是觉得归墟坊师徒失和,弟子内斗,日日鸡飞狗跳呗。
她受教地做了个礼:“师尊,我以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风宸没再揪着这事不放,画风一转,语气沉沉道。
“在北岳神山中,你又同司瑶起冲突了?”
祁凰心下一惊,还以为他刻意告假,就是为了同自己算这笔账的。
毕竟司瑶是掌门之女,又是风宸的大徒弟,她一个半道出家的野路子,怎么能同这官二代比呢。
她大声喊冤:“师尊,我也没办法,她天天想着杀我……”
风宸眼中交织着明明灭灭的光,恍若星河流动般璀璨。
“做得很好,不懂分寸的人,就是要杀回去。”
她愣了愣。
“您不怪我伤了她?”
风宸的眼神如刀:“她性子跋扈,天真又残忍,你若不教,将来出了师门,自会有更雷霆万钧的手段等着她。”
“那你为什么不教?”
真是奇怪,他一个亲师尊不教,倒要她这个野师妹来教,天下哪来的如此道理。
“我答应过掌门,绝不伤她性命。”
祁凰忽然记起来梵音曾说过,师尊教训司瑶从来只用口,绝不动手。
就是怕一不小心把人给打死了。
祁凰觉得非常有可能,毕竟司瑶这狗东西气人之程度,魔修阁中她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
主打的就是一个又犟又轴,天理难容!
祁凰望着院中盛放的茑萝花,不由长叹一声,对风宸诉起了衷肠。
“师尊,此番北岳神山一游,有人对我坦白了苍冥的死因。”
祁凰顿了顿,因其真实原因牵扯过多,太过复杂,于是简而言之:“是被人所害。”
风宸闻言,神色微变,望向祁凰的眼神有些复杂。
“能害苍冥的人,六界之中不出五位。”
祁凰点点头,神色坚定:“对,我得把这人找出来。”
“这人或许不在魔修阁中。”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中蕴含着不卑不亢的力量。
“那就出山去找!”
月光落在羊肠小道上,柔和似絮,如一盏天灯悬在幕色中。
为这雾气氤氲之地添了些光晕。
墨白提着从山下抓来的药,匆匆赶到瑶光谷时,众人已熄灯就寝了。
床榻之上,少女睡颜安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她的长发铺在枕上,闭眼的时候没有平日里的跋扈,反而多了几分恬静。
墨白伸手,动作轻柔地抚过她额边的几缕碎发。
司瑶似是被这细微的动作所惊动,舒展的眉头蓦然皱起,口中喃喃有词。
“父亲,无情丹太厉害了,你去帮瑶儿抢来吧……”
“那个女人无父无母,凭什么有这么好的灵丹,合该给我受用才对……”
“我没错,我有什么错!我只想变得更强,我要所有人都高看我一眼!”
墨白于心不忍地握起她的手,源源不断的真气顺着指尖渡了过去。
司瑶被这真气一震,终于脱离出这噩梦缠身之境,捂着胸口,不停喘着粗气。
“师姐,你醒了?”
司瑶拉住他的手腕,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握得墨白的手掌发紫。
“墨白,你也喜欢三七,也要离我而去吗?”
墨白轻笑一声,安慰地轻拍她的手背。
“无论发生什么,墨白最喜欢的都是师姐,也一定会陪在师姐身边。”
司瑶眼中滚落两行热泪,扑进了墨白怀里。
月光下,两具年轻炙热的身体紧贴着。胸腔里是两颗疯狂剧烈跳动的心脏,砰砰撞击着。
几欲撞碎这将满未满的月光,撞散这不眠不休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