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还在试图进站的宴澧和他的小弟们,一听来的是警政司的人,立刻转身往外走。
宴澧舔着笑脸迎上去,“警务大人们好,我是这一带的保安队长,有什么事......”
他话还没有说完,刚才大吼一声的人瞥他一眼,鄙夷道:“什么臭鱼烂虾,你算哪根葱,耽误我们警政司办案,小心你的狗命,滚!”
“你!”
宴澧顿时拉下脸,他这个保安队长隶属于保安局,虽然职务卑微,好歹也是北洋政府军警一脉。再说,他大清国贝勒府五贝子,曾经的爵爷,哪个不阿谀奉承他,什么时候被人当面骂过臭鱼烂虾?说白了,这个劳什子警政司不过是高级一点的保安队,牛气什么?
对方推开他,带着人走进车站。
宴澧受不了这窝囊气,正欲开口怒骂,却被宴霜一把拉住,暗中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警政司一群人快步走进火车站后,留下几个人守在火车站外,盘查询问乘客相关线索。
不久后,几个警政司的人从火车站里抬出一个人,裹着黑布,装进最后一辆车里,那辆车关上门口后先行离开,其他人则留下来继续调查。
经过一番盘查,宴霜洗清嫌疑。他看一眼还在气头上的宴澧,又看一眼警政司那边,他不了解国内局势,对北洋政府各个机构的组成也不清楚。不过,就装备和气势而言,警政司更像正规军,而他五哥就像杂牌军,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他拍拍宴澧的肩膀,劝道:“别跟他们置气,走,不是去东来顺吗,涮个肉,消消气。”
“呸!”宴澧啐了一口,恶声恶气怒道:“什么破玩意儿,敢在爷跟前吼。但凡老子有枪,就一枪子嘣了这龟孙子,小爷还是贝子的时候,他连洒扫恭房的资格都没有,这会子倒敢跟我横。”
宴霜无奈,清廷都是老黄历了,现在是民国,这里的人谁不是捧高踩低的,前朝的贝子爷如今可不吃香,他们只认钱财和地位。难得找到机会把曾经高高在上的贝子爷踩在脚下,他们何乐而不为?而他这个傻乎乎的哥哥还要凑上去送人头,唉!
对于宴澧这保安队长职务的来路,宴霜还挺好奇。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芝麻大的小官衔得来还挺曲折。
宴澧刚回北平时,整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认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一群人吃喝玩乐,四处惹事。赌坊,妓院,烟馆是他们每日必去光顾的三个地方。
他挥霍无度,直到一天,忍无可忍的宴淩严厉训斥他一顿,并削减他的日常开销。囊中羞涩的宴澧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一怒之下愤然离家。在妓院住了几天,实在没钱,就去找那帮狐朋狗友借钱,谁知道一个个借口推辞,翻脸无情。
宴澧气急败坏,痛骂他们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被对方一顿奚落后,双方绝交。
正当他走投无路时,看到火车站张贴招保安队长,转念一想,是个好机会,于是兴冲冲跑回家,忽悠宴淩花费巨资,替他捐了这个小队长的官,手底下领着十余个小弟,每天一手鼻烟壶,一手鸟笼子,盘盘核桃,哼个小曲儿,吊儿郎当的在火车站附近转悠溜达,时常盘剥附近的小贩,收取保护费,赚些零花钱。
虽然只是个芝麻大的闲职,不过好歹有个工作的去处,宴淩索性就不管他,让他自己折腾去,不过遇到一些棘手的事,他也会在暗中帮忙摆平。
宴淩则不同,他丰富的留洋资历和政治学工程学双专业背景让他一回国,就被北洋政府聘任为政府办公室高级顾问,名头响亮,薪资不菲,出入高级轿车接送,还有秘书陪同。
宴淩曾想过等宴霜回国,也给他捐个官,让他安心待在北京,成家立业,别到处乱跑。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一脚踏进政府核心圈,看得通透,军阀间争端不断,更新换代十分频繁,北洋政府这些年日渐式微,内阁混乱,财政吃紧,朝野内外一直争伐不断,待在这里实在不是长久之计,他已经萌生退意另谋出路了。
事实上,宴淩也已经在未雨绸缪,暗中做准备慢慢退出北洋政府这个旋涡。
对于宴淩的打算,宴霜和宴澧都不清楚,此时两人带着十几个小弟浩浩荡荡赶去东来顺,为宴霜接风洗尘。
而关于火车站的枪击事件,宴霜很好奇警政司能不能查清,他直觉那杀手已经成功逃脱,至于是谁,不知为何,他脑海里忽然浮现那个高挑清瘦的男人。
翌日,街上报童大声叫卖:“号外号外,袁世凯遗部张文韬昨日火车站惨遭枪杀。”
宴霜买了一份报纸,仔细看上面的消息,这个叫张文韬的人,就是昨天在火车站被枪杀的人,他是袁世凯的旧部,清廷覆灭后,继续为他效力,铲除异己。
袁世凯死后,他转投北洋政府,拥戴张勋,但发现此人过于迂腐守旧,对他的进步想法并不采纳,于是转而投诚段祺瑞,成皖军麾下小卒。不过很快,皖军溃败,他又想转投奉系张作霖,苦于无人引荐。在张作霖就任北洋军政府陆海空军大元帅时,他就想着去上海或南京,做几件轰动事迹,以此博取声名做投名状,自己引荐自己。只是轰动之事还没做成,钱帛已经见底,他迫不得已返回北京,只不过,下了火车还没出站,就被毙于枪下。
在宴霜看来,这个张文韬就是一棵作恶多端的墙头草,到处摇摆,确实可恶,但那两发子弹明显带着愤怒和怨恨,他直觉昨天的枪案是仇杀,恐怕事情另有内幕。
他将报纸叠好放在一旁,不再想这件事。今日,他要去几个旧地,重游。
宴霜买了一束花,放在自己母亲的坟头。
他的母亲身份卑微,并没有葬在皇家陵园,而是被草草埋在城郊一处无名山坡上。后来临出国前,他偷偷来祭拜过。
十几年没回来,这片山坡变得郁郁葱葱,花草树木早已经将这个孤寂的坟包掩藏起来,他找了许久才找到。
他将周围的花草拔掉,擦拭墓碑,重新题字,摆上一些点心茶水,点燃香烛插在墓碑前,然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最后默默转身离开。
之后,宴霜来到曾经的贝勒府。
如今,这里已经变成北洋军阀的家眷住所,门口有守卫把守,里面传来小孩子的嬉笑打闹声。
五年前,宴淩举家搬回国内后,发现贝勒府已经被人侵占,无奈只能在另一处买了套宅子居住。之后,他利用职务之便,分别给宴澧和宴霜各买了一套,三兄弟住处相邻,便于互相照顾。
宴霜远远地看一眼贝勒府,这里曾经是他的家,里面承载着他十二年的悲欢回忆。而十五年前仓促离开的一幕出现在眼前,如今,物是人非,这里再也不是他的家了。
他叹口气,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