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噗嗤!”一声,男人向前一个趔趄,狰狞仰面,随后以头抢地,彻底断绝了生机。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柳梧璇毫无躲闪之意,任由鲜红的血液浸湿她的发丝,顺着眼睑,顺着面颊,滴落在衣襟。
衣服的材质似乎具有很好的防水性,那些血滴只如雨滴溅落在夏荷之叶,匆匆滚落在她脚底,“嘀嗒”声动人心魄。
她只是呆呆地握着刀柄,双眼无神,愣在原地,急剧放大的瞳孔,极度的惊吓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吐不出半个字,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光线暗淡,她看不见他身上的伤口,血液从他的后心处漫散开来,沿着起伏的躯干东西南北任流在地上,渐渐汇聚成一汪暗红的湖泊,湖泊里,是星星点点的烛火倒影,和她的惊惧的目光。
柏涓涤捡起墨渊,重新插回剑鞘,又径直跨过尸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什么,毕竟他第一次杀人后,心情和表情并没有比她好多少。
“时间不多了,找点干粮,马上行动。”
他对家臣说道,又顺手抽出了墨渊,在烛光前一寸一寸移动,检查着方才是否沾上了血迹。
“擦把脸,出去再说!”
他从怀中掏出贴身的帕子递送到她面前,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冲她说道。那双握着屠刀的手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像地震波一样,纵波震慑心灵,横波摧毁精神。
那把真正意义上的屠刀,平时的确是用作烹羊宰牛的屠刀,在空中翻滚几圈,像落叶包裹着滚石,优雅落下。
柳梧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瞬间,她不假思索就领悟了柏涓涤的用意。
那着实是个万分冒险的举动,他装作大意让兵器意外脱手,趁对方掉以轻心的瞬间,将整个局面全盘交给站在阴影中的她。
在黑暗中,她仿佛看见了一道扭转在空间中的彩光,那分明是个路径,彩光好似在说,只要你顺着它行动,大局就将因此逆转。
于是,她趁着家臣飞扑挡箭的刹那,借位避开男人的视野,一个箭步绕到其后,将那把长约六寸的尖刀无比精准插入他的后背,贯穿心脏,一击毙命。
……
“少主,您终于出来了!这是……?天呐!”
“别大惊小怪的,受了点,小伤,暂时不能拔,都,都妥了吗?”
柏涓涤瞥了一眼肩头仍插着的弩箭,他只将箭尾斩断,钻心的疼让他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发白的嘴唇不停颤抖。
“要是……”
“放心,没毒……”
男人至死都不知道的是,在他第一箭射偏之时,他的败局就已然注定。
他对于他的对手,对柏涓涤的一无所知,正如他自觉胜券在握的心态一样愚不可及。
“人都齐了吗?”
“齐了,澈川去接应您那位了,已经在路上,估计马上就会回来!”
“干得好,人一到马上撤!”
“是!”
……
古楼中几乎没有什么灯光,低层所有的光源被柏家的家臣们尽数熄灭,高层的光源都集中在一间间牢房中,此刻,周围是不可动摇的漆黑,而她,躲在更阴影的地方,不想让心见光。
“她还是不肯上来吗?”
“……”
“罢了,她还只是个孩子。”
柏涓涤长出一口气,命令部下守好大门,转身向地下走去。
血腥味和悲伤淹没了整个伙房,尽管尸体已经被家臣妥善处理掉。
她再一次堕回前夜,抱膝蹲坐在墙角,火荧草仿若重现在牢房的墙头,一干二净的土墙上,那个不大不小的,被铜壶碎片,手指,牙齿摩凿出的丑陋矮坑,此刻不偏不倚,陷落在她心脏表面。
“看着我的眼睛。”
一层薄薄的泪膜模糊了视线,她只看见柏涓涤单膝跪地,捧着她的脸,他没有力气蹲着了。
她不后悔,只是悲伤,后悔一旦出现,就只会成为事后对他们三人的悼亡。
“看着我的眼睛。”
柏涓涤重复道,语气与方才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又虚弱了几分。
她不想抬头再看这个世界,从很久之前就是,短暂的幸福生活像是他人的人生横插在自己的人生里,反倒成为她患得患失的罪魁祸首。
柳梧璇突然想起临行前,娘亲说的那番话,最后匪夷所思的几句。
“什么是之一?为什么是之一呢?”
她幼稚得像个孩童,不停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血雨腥风。
尽管血雨腥风无处不在。
这是柳长青曾教给她的。
逃避也要逃避地像回事,可她终究没有学到精髓,这里没有任何其他可做的事可以分散注意力,她只能思考,思考却始终逃不开风暴的旋涡。
“看着我的,眼睛。”
他快支持不住了,撑着的那只膝盖也将跪下。
倒吸凉气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泪膜聚成泪滴,从双颊滑下,划出两道晶莹剔透的曲线。
“我看着你的眼睛……”
传说,第一只从茧中羽化的蝴蝶,它的翅膀,是群天碧草的翠色。
那是它结茧前,通体的绿。
神明赞美它蜕变的坚毅与勇气,扇动苍风,还予它本色。
她未曾从自己的茧中走出,又何谈羽化成蝶。
最早之前,是柳长青。
她从爷爷那里学到半吊子的避世技巧,伪装成涉世至深的苦情女子,字里行间,是与年龄外貌极不相仿的假熟。
后来,是柳朵。
她卸下伪装,竟不耻沦为咿呀学语的孩子,重投妹妹温暖的怀抱,沉溺于虚假的温床,而就算这温床,也因她守护不利,消弭于事,下落不明。
“若是当年?她能多提起一丝勇气呢?”
“若是之前,她能多反抗一分呢?”
“若是那时,她能再狠狠心,将她留下呢?”
诸如此类,所有问题的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了,她走了,消失在茫茫大山中,带着对她的思念,带走对她的思念。
而如今呢?
这个仅几面之缘的邻家少年,嘴上说着为了自由和新鲜的生活,放弃家业,不远千里,以身入局,只为游戏人间。
却在短短几日里,打破障壁,跳下深渊,救她于深牢之底,救她于身心俱焚。
为她缕缕织茧,护她周全。
而她呢?这次又要扮演什么角色?来回应这份千钧之重,生死之命的心意?
一个漂泊客被陌生港湾庇护的漂泊旅人?
太高尚了,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那会是什么角色呢?
这就是眼泪迟迟流不下的原因吧。
她不想思考了,只投身他的怀抱,贪婪,肆无忌惮,享受着,如暴风般吮吸着,他给的归属与安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