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院后墙的小巷中,一个醉汉跪倒在地,身边一片狼藉。
他刚吐过一场,些微恢复神智,就见一个人影从对面走过。
朦胧光线下,那人犹如夜里生出的鬼魅,一转眼就不见了。
醉汉揉了揉眼,只疑自己眼花,一阵风吹过,芙蓉院中高挂的灯笼幽幽晃动,红彤彤的烛光照出墙外,勾魂摄魄的同时令人莫名胆寒。
醉汉心里打了个突,赶紧扶着墙走了。
一墙之隔,一只分不出颜色的小猫钻出草丛,仰头望了望高大的围墙,低头看看自己的爪子,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它往后退了几步,一个冲刺来到墙下,后腿用力一蹬,扑向墙壁。
它的右爪抓住墙砖之间的缝隙,用力将整个身子贴在上面。
然而一只爪子难以承受身体的重量,它在半空晃荡了几下,终是无力地滑了下去。
指甲在墙上留下几道惨白的抓痕,它一屁股坐倒在地,侧身倒向右方。
一只短箭插在它左肩,随着它的动作晃了晃。
方桐疼得龇牙咧嘴,眼泪夺眶而出。
刚才扑到墙上太用力,险些撞到左肩的箭镞,尽管她努力避开,仍是扯到伤处的筋骨。
她疼得头皮发麻,半边身子几乎失去知觉。
她好不容易找到围墙,只要爬上墙头就能出去,偏偏在这最后关头使不上劲。
她坐在草丛中,身子冷得发抖,体力比先前流失得更快,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
她闭了闭眼,卯足最后一股劲,用三条腿顶起身子,再一次冲向围墙。
她跑得歪歪斜斜,差点绊倒在墙根下。
这一回,她没能跳起身,只往前扑了扑就无力栽倒。
倒下时她竭力往右一歪,侧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高墙近在咫尺,却如一道天堑,一边是牢笼,一边是自由,她望着墙顶,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从空中飞出去。
方桐无力地喘息了一阵,用右爪支起身子,拖着虚软的后腿,慢慢朝前蠕动。
她还不想死,更不想死在这样一个地方。
一道风声从她头顶划过,墙头落下一道黑影。
方桐警觉地停住。
黑影落在离她数步之遥,抬步走向拐角。
方桐望着他的背影,双眼蓦地睁大。
封……十二?
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她本能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喵叫。
这个声音没能冲出喉咙,她伤得实在太重,嗓子眼仿佛黏在一起,叫声在嘴边打了个转,只发出一丝细细的呻吟。
偏僻的角落里虫吟蛙鸣,如潮水般将她的叫声淹没。
她眼睁睁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没入黑暗,如同溺水之人见到浮木自身前飘过,心中一沉,用力撑起半边身子,朝那边追了几步。
然而封十二走得很快,不等她跑出草丛,他已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方桐停下脚步,蕴酿了一下,深吸口气。
“喵——咳咳咳!”
叫声冲出喉咙,冲到一半,蓦地呛了回去。
一双长腿出现在她面前。
夜风吹动封十二的袍角,像一只不安分的翅膀,不停拍打着靴筒。
他在她面前屈膝蹲下,一只膝盖点地,伸手探向她。
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似是不知从何入手,迟疑了一下才用双手环住她的身子,如同掬一抔水,将她小心捧了起来。
方桐仰起头,冲他小小喵了声。
封十二面无表情。
芙蓉院上空悬挂着无数灯笼,艳丽的灯火折射在他脸上,他的脸色静得像无边暗夜,深黑眼瞳映着身外的光,如一片深海涌起淡淡血色。
他捧着她,慢慢起身。
方桐盯着他的眼睛,她有很多发现想告诉他,但是没有力气。
她轻晃了下尾巴,将右爪轻轻搭在他虎口,放心地闭上双眼。
她只放松了一瞬,就被他弄醒。
“别睡。”封十二道。
方桐勉强睁开眼,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唤,她不会睡,只是想闭上眼睛歇一阵。
“别睡。”封十二又道。
他用拇指轻抚了下她的额头,声音低沉:“等我带你回去,你再睡。”
方桐抖抖耳根,她又冷又困,侧首在他掌心蹭蹭。
封十二将双手轻轻合拢,避开她后背和肩膀的伤,目光触及她肩上的箭镞,眼神冷了一瞬。
小年与几名侍卫越过屋脊,忽听两声鸟鸣啁啾,这是撤退的信号。
芙蓉院外的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
封十二登上马车,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十二殿下!”
一名小厮奔至近处。
“殿下,我家王爷有请。”
话音未落,马车门帘垂下,将封十二的身影挡在帘后。
小年上前一步,笑着拦下小厮:“殿下有事在身,烦请转告王爷,改日有空再来叨扰。”
说完,他带着几名侍卫翻身上马,护着马车离去。
“驾稳些。”车内传来封十二的吩咐。
车外几人跟随他多年,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冷凝,当下互视一眼,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自家殿下如此异常。
封十二坐在车内,将小猫放在膝上,从暗格中抽出一只药匣。
“先给你止血,”他顿了下,又道,“你肩上的箭伤太重,我另找人给你处理。”
箭杆周围的血渍早已凝固,与小猫的绒毛黏作一团,仿佛在她体内生根。
封十二过去给很多人处理过伤口,连他自己的在内,每一次都毫不犹豫,唯独这回,他觉得无从下手。
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后悔。
他带她上街说是为了兑现承诺,实则另有打算。
他要迷惑敌人,让他们摸不清他的虚实,所以他才会出门参加文会。
他带上方桐不过是顺手而为,谈不上多么好心,更没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正如当初在宫里,他喂养那些野猫,却不在意它们的去向。
方桐在他心里,和那些野猫差不太多,她愿意待在他身边,他就愿意照顾她,仅此而已。
但他没有真正关心过她的生死,直到他看见她血淋淋地躺在草丛中,那幅画面勾起他久违的记忆。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但这一次,他错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