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二收回视线,忽然转身走到场边,朝正在打盹的林阳鞠了一躬。
“先生,若我今日能射下十颗葡萄,还请先生以后指导我的箭术。”
这话一出,全场皆怔。
“十二,你什么意思!”封无穷见他略过自己不提彩头,跳脚怒道,“你敢看不起我!”
盘中的葡萄总共十一颗,封十二扬言要射下十颗,等于只留一颗给封无穷,这样的嘲讽比当众给他一记耳光更令人难受。
封无穷火冒三丈,朝伴读喊:“拿我的弓箭来!”
明晃晃的烈日下,十一颗碧绿的葡萄悬挂在半空,远远望去几不可见。
封十二与封无穷各挎一匣箭矢站在场边,一人箭羽涂成红色,一人涂成黄色,用以区分各自战果。
随着一声发令,封无穷手中的箭率先离弦,朝葡萄疾射而去。
羽箭划过半空,直插入地。
没中。
场外旁观的皇子们“哄”地一声,有人遗憾,有人嘲笑。
封无穷听得面红耳赤,再次弯弓搭箭。
这回不等他放箭,就见一道锐芒从视野中划过,如流星般射向前方。
一颗葡萄骤然消失。
连同箭矢一起。
场外再次哗然,“中了!”有人高呼。
叫声中,封十二恍若未闻,第二支箭搭弓上弦,再次如奔雷放出。
“——又中了!”
这回惊呼的人多了些,看向封十二的目光充满惊讶。
射中一颗也许是运气,但第二颗也中了,那么第三颗呢?
封十二依旧目不斜视,抬起双臂,将第三支箭瞄准前方。
一声弦响——
“……又、又中了!”有人跳了起来。
场边的惊叫让一旁的封无穷怒火高涨。
他狠狠瞪了眼封十二,拉满长弓,用力放箭。
“唉,没中。”皇子中有人叹息,“老六的准头还是不行。”
封无穷愤怒地将长弓朝那人掷去,喊道:“这把弓有问题,给我换一把来!”
伴读们连忙捡了弓,给他重新换了一把。
就在这头忙乱之际,封十二那边已连射五颗,颗颗皆中。
“我看还是不要比了吧,”封无穷的伴读轻声劝道,“六殿下,今日风大,不宜用箭。”
封无穷一巴掌扇他脸上,将他扇得口鼻出血。
“我就不信,我射不过他!”
他抽出三支箭,并排搭在弦上,瞄准远处的葡萄,一口气射出三支。
“哇——”场外传来惊叹。
封无穷面上微露得色。
然而下一瞬,惊叹转了个调,变成了整齐的一声“唉——”
三箭齐齐落空。
唉声未息,忽然又有惊喊:“中了!”
射中的是封十二的箭。
朱红的箭羽一闪而逝,带走第六颗葡萄。
十一中六,剩下五颗哪怕全被封无穷射中,他也输了。
封无穷又恨又慌,再也顾不得训斥伴读,拿起箭疯狂朝外射出。
然而他越慌手越抖,箭枝飘在半空,如断了线的纸鸢坠落在地。
封无穷怒吼一声,将长弓用力掰成两段。
“啊!”他突然惊叫,却是被断掉的弓木扎破手掌。
鲜血淌下他手心,伴读们大惊失色,争先恐后上前给他包扎。
不远处的封十二却连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他依旧稳稳立在原地,拉弓放箭,一气呵成。
封无穷跌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他将另外五颗全部射中。
远处的横杆上只余一排丝线,如纤细的蛛丝在风中飘荡。
场边观看的皇子和随从们变得安安静静,他们看着封十二收起弓箭,眼中洋溢着赞叹、惊讶、羡慕与嫉妒的光彩。
封无穷恨声道:“……你不是说只射十颗?”
封十二没有理会,径直越过他来到林阳跟前:“先生。”
林阳蜷着身子窝在竹椅上,如同一个冬日倚着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尽管夏天的日头正笔直地照在他头顶。
“先生,学生方才射箭还有哪里不对,还请先生指点。”封十二道。
他面前的老人眼皮抖了抖,缓缓睁眼。
林阳的目光像是没有焦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停在他面上。
“十一颗葡萄,你一颗未留。”他慢慢道。
封十二垂眼:“一时顺手。”
林阳轻笑了下:“给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个道理你听过吗?”
封十二盯着脚尖:“若一线不够呢?”
对面的老人似乎安静了一瞬,封十二看着对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轻风拂过湖面,微微动了下。
他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笑。
林阳道:“抬起你的双手。”
封十二不解,但仍是依言而行。
林阳从椅子上探身,干枯的手指搭在他腕间,一寸寸捏过他的手臂关节。
“倒是个习武的料子。”他慢慢道,“可你是皇子,便是习武又能如何?”
“至少能护得住自己。”封十二道。
林阳笑笑,松开他的手臂。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何时为示,何时为迎,你可知晓?”
封十二抬眼:“弟子才疏学浅,有赖先生指教。”
林阳竖起两根手指,左右摇了摇:“我受陛下之命教习皇子,可不是你一人的先生。”
“是。”封十二直视他的双眼,“弟子明白。”
林阳看看他,终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
马车厢里,方桐听着封十二的过去,不知不觉入了神,过了好半晌才道:“原来你就是这样成了林老将军的弟子?”
封十二轻点了点头:“我是有心算计他,他本可以阻止我与封无穷比试,但他没有。”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那么久的苦练没白费,无论林阳出于同情还是欣赏,对方都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林老将军终究还是惜才。”方桐道,“他那么大年纪,走过的桥比咱们踩过的路都多,哪里看不出你的算计。”
封十二抬眼看了看她,方桐说“咱们”两个字的时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她从那个夏天就一直和他在一起。
他眸色略深,目光移向她身后的窗棂,窗外的烈日照在她发间,在银簪顶端落下一点光亮。
“说回正题,敬王那时和你有交情吗?”方桐问。
她还记得他俩最早讨论的是敬王,但在封十二讲述的过去中,敬王封玉扬一直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