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嵩的儿子颜敬山。”元宝道,“据说二人常常一同游学谈论,还时常到对方府邸做客,感情很是深厚。”
肖辞垂眸,烛火一摇一晃,照得漆黑眸中似染若隐若现的明光,有什么东西从心头一划而过。
当年下扬州的时候,他和颜嵩里应外合,没多久便将江南一带的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现在想来,当时除了官场上的事,颜嵩鲜少谈及家长里短,但他知道颜嵩有一儿一女。
儿子比他大两三年,女儿不太清楚。
但据他了解是个娇纵任性,受不得一点苦,但很爱她父亲的千金大小姐。
同样是姓颜,还和裴景言有关系……
想到这里,肖辞倏尔抬头:“颜嵩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元宝吃了一惊,眨眼回:“叫颜衿。”
此话一出,屋中静寂一刻。
肖辞怔怔然抬起头来,盯着元宝,一动不动。
颜jin?
阿jin?
她该不会是……
应该不可能,毕竟颜府满门早就已经……
可是……
片刻,肖辞开口:“哪个jin?”
这一刻,他听见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衿。”元宝刚说完,见面前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下意识追问,“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吗?”
肖辞滞了滞,摇头。
下一瞬,脑海里零丁的碎片如走马观花,四处乱窜,快速拼凑出一幕断断续续的画面,纷至沓来。
那是五年前夏末的一个午后,扬州的大街小巷时不时传出几声哭喊。
府衙里案牍堆积,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地坐在桌前,提笔一一批阅,而他站在一旁协助。
批阅之人正是当时的扬州知府颜嵩。
那日,二人已经忙活了一天一夜,不仅未用膳食,而且还未曾回府合眼歇息片刻。
正当焦头烂额之际,有人匆匆闯了进来,语气着急道:“小姐嫌药太苦不肯喝,还将碗摔了。”
“非说不是老爷喂的不喝,小的实在是束手无策。”
“老爷,您看要不要现在回府一趟?”
正在翻阅卷宗的颜嵩一听,面色当即黑下来,他搁下笔:“都什么时候了?还闹脾气!”
“她不想喝就不要喝了,让她自个难受去。”
“可是……”
阿虎话还没说完,便被颜嵩厉声打断:“虽不是每日鲍参翅肚养着她,但起码饿不死,难道她的命比整个扬州城百姓的命金贵?”
“你回去告诉她,为官者,当以百姓利益为先,家眷更应做好表率。”
颜嵩深知,许多高门大户,表面看起来虽然很风光,但背地里,往往是从里头先腐烂起来。
之前念着颜衿年幼,能纵容的事一一纵容她,殊不知过分爱之是以害之。
要知道祸起萧墙之内,想要颜府长久兴盛下去,必须从严要求每一个子孙。
颜嵩想了想,神情严肃地补了一句:“让她将昨日先生布置的功课抄十遍,若是抄不完,今晚就不必用膳了。”
“老爷,这惩罚会不会太过了?”阿虎暗搓搓地求情,“小姐还病着,而且咳疾一直未好,大夫说了不能太过劳累……”
“哼!”颜嵩一点松口的迹象都没有,“那是她自作自受,让她长长记性也好。”
话音落下,狭窄的屋里顿时静得连蚊子飞过的声音都能听到。
颜嵩面色微红,转身看向站在一旁,手中握着卷册,神情明显讶然的少年,尴尬一笑道:“让肖经历见笑了。”
“小女自小没了娘,幼时被我养得有些娇气,现在难免任性些。”
“别管她,我们继续。”
肖辞闻言,心底突然生出疑惑。
明明颜嵩是一心为民的好官,可女儿为何如此任性?
哪怕再怎么娇养,性格也不至于差别这么大,这点实在说不通。
他抬头,便见颜嵩苦恼地揉着眉心,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
不过一会,一个猜测油然而生。
肖辞想了想,寻了话头切入:“令嫒患了咳疾?”
颜嵩愣了愣,抬头苦恼道:“是的,她打小身子弱些,又不喜苦食,定然是趁我不在就将药偷偷倒了。”
“所以吃了好久的药也不见好。”
“原来这样啊……”肖辞转过身去,走到桌案前,取来一个白瓷瓶,“大人若不嫌弃,这个便赠予令嫒了。”
“这是宫里御医开的药丸,专治咳疾,味道甘甜,一点也不苦。”
“如果吃着有效,我再让御医多配几瓶,给令嫒留着,有备无患也好。”
“这敢情好?”颜嵩受宠若惊。
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的地方父母官,也能有幸收到宫里的御药,当即感激道:“会不会太麻烦肖经历了?”
“颜大人就别客套了。”肖辞道,“能替大人分忧,是晚辈之福。”
他将药递到阿虎手中:“给你家小姐送去,告诉她是甜的,一日服食三粒便可。”
“至于其它事,不必多加操心。”
话落,又看向颜嵩:“忙活了这么久,颜大人确实该休息一下了。”
“若是连您也倒下,那扬州城的百姓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
颜嵩闻言,沉默不语。
渐渐的,他似乎从这番话里头,想明白了什么,起身歇息去了。
至于颜嵩的女儿,直到肖辞离开扬州前,也没再听到她传出咳疾的消息。
光影碎裂,烛火被穿过窗罅的风一下子扑灭了,整个屋子陷入昏暗。
院中挂着的灯笼被吹动,隐隐传来低沉的碰撞声。
坐在桌前的青年不发一言,似乎在忖度些什么,又像是因什么事情而为难,甚至连呼吸声也是细不可闻。
安静了好一会,摸出火折子。
“噗嗤”一声,火苗应声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屋子,也照亮了青年那双隐约泛着晶莹水雾的眉眼。
肖辞低头,静静盯着那一簇跳动的火光,忽而唇角勾了勾:“若真是她,还真一点都不像。”
“大人,您说什么不像?”元宝挠头。
“没什么。”
元宝更加不解。
许久,他听到耳边有声音传来:“颜姑娘那边怎么样了?会不会茶饭不思?亦或者……”
对方忽然停住了话头,元宝忍不住打量,却见青年眉头微微蹙着。
肖辞抵唇轻咳一声,继续道:“亦或者……被气到了?”
该不会像骂裴景言那样,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又因无处发泄,憋着一大肚子的火气,硬生生把自己逼疯了。
毕竟这一次,是他连累了她。
元宝回神,杵着下巴,自我斟酌了好一会,才开口:“这事大人多虑了。”
“据保护颜姑娘的暗卫交代,她是一点害怕的迹象都没有,心大得很呐!”
“不仅在自家院子里捣鼓漂亮首饰,一件一件挑选,甚至还光明正大去茶苑捣鼓……”
“还有茶苑的幕后东家也是个人才。”元宝双手一击,兀自说得兴奋,“竟然利用大人和她的话题造势,想来这段时日的收入,都快赶上小地方的首富了。”
他说得很是随意,忽略了上下级关系,肖辞却眉眼一动:“她没骂我?”
元宝不可置信地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弯腰将头凑近:“骂谁?”
“大人再说一遍,我刚才听不太清。”
“哦?”肖辞身子坐直了些许,眉梢染上一层笑意,“没事了。”
没骂他,就证明不厌恶他。
不厌恶他,是不是代表他和裴景言在她心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裴景言纳她,是滚。
他纳她,反倒没什么过激反应。
要真是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想着想着,他忽然想到元宝提过的“首饰”二字,有些怀疑,便将怀中之物取出。
看了看,追问:“对了,之前让你查的这支银钗有消息传回来了吗?”
元宝凝神,低头瞧了眼将翟清兰划出口子的藏剑簪,心中兀自高兴。
就连语气也变得轻快:“据扬州手下回报,尚无明确消息。目前只知道出自一位老铁匠之手。要想查出买者是谁,还需多费些时日。”
肖辞点头,又将它揣回怀中:“加快速度。”
“卑职明白。”元宝刚应下这话,看着对方一连串的行径,似乎想起来什么,连忙低头往自己衣襟摸去:“差点忘了这茬事。”
“大人,这里有封信,是个小孩托卑职转交给您的。”
他将信递上去:“卑职查过了,写信之人身份不明。”
肖辞怔了怔,接过展开。
信上写着:“吾泱泱大晋,向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何曾暴虐欺民!何曾仗势凌弱!”(注)
“然五年前弄权之士妄图扰吾疆土,颠覆国之根本,以暴乱敛财作仕途攀升的投名状,以至光鲜之下饿殍遍野,忠志之士满门含冤。”
“这样的官也配谈匹夫有责?”
“也配谈建功立业?”
“也配谈为万世开太平?”
“大丈夫生于波诡云谲的朝堂,当带三尺剑,上斩昏君,下除奸佞,立不世之功。”
肖辞越看,眉眼越是沉凛。
信上一字一句,桩桩件件关乎江山社稷。
既毫不避讳地指出了当下时局的黑暗,又一针见血地道明了问题根本。
很明显,写信之人字里行间流露的,皆是对弄权之士的痛恨。
官场之上真真假假的话不知凡几,站的位置越高,责任便也越大。
这观点实在是和他不谋而合。
细观字体清秀有余,然而运势不足,没有大开大合的凌厉之锋,当属女子笔迹无误。
一个寻常女子,岂会有此见解?
又为何冒险给他写这封信?
若非有交情,怎会知晓他性情,确保他一定会管?
肖辞有一瞬困顿。
目光在“五年前”,“忠志之士满门含冤”等几字下来回徘徊。
电光火石间,忽然想通了什么。
重重谜团下的盛京,就像一幅巨大的迷宫拼图。
原先看起来毫无关联又模糊的碎片,待寻到关键点,一块一块落在该落的地方,一切就会变得清晰。
冒死也要指证董嘉柔、伪造的户籍文书、奇怪的珠花、意外捉获的章春回、戴着面具的谢大哥、周府一案中有她的身影、随口一提的瘦马、不熟却屡次登门的裴景言……
怪不得对他时而近,时而远,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他的身份。
默了会,肖辞拿起桌上灯盏,盯着跳动的火苗,眼底掠过一丝深意。
下一刻,毫不犹豫将信置于烛焰上,平静地说了一句:“通知扬州手下,交代的所有事不必再往下查了。”
元宝虽讶然,但亦知道有些事能问,有些事不能问,凝重地点头答是。
肖辞又道:“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元宝茫然:“大人想到对策了?”
“勉强算是。”
话说出来无须费力,但真要这样做,确实不易。
肖辞不欲多言:“准备一下,明日进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