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高兴?”
霍十二丝毫没有身处人群中央,作为视线焦点的觉悟,直接道。
柴善嘉沉默了一会儿,小幅度挪了挪凑近他,面无表情:“办你的事,别看我。”
“?”
柴善嘉没法告诉他。
她是因为看见了瞿子昂……
连瞿子昂都拥有一个一手难以掌握的大马尾!
打架了、挨揍了、底妆糊了,还能充个头帘遮遮丑!
为什么她小小年纪就要为发量发愁?!
宴会一整天,跑东跑西,为了虚假繁荣遮上的羽毛头饰扑腾扑腾,都要把人扇感冒了啊!
生气!
柴善嘉绷着小脸看过去……
恰对上瞿子昂抬头看过来的视线。
那对大眼睛乌黝黝,黑白分明的,其中满是愧疚与一丝丝……释然?
霍十二也板着脸,用一种柴善嘉从未听过的、极为公式化的语气,直言道:
“本王未领实职,不涉朝事,杀良冒功这等大罪无从置喙。你想清楚再说话。”
瞿子昂愣了一下,旋即拱手道:“殿下,草民并非为着瞿家的案子来,而是为了草民的妹妹。”
他果然是为瞿娇来的。
柴善嘉和霍十二短暂对视了一眼,心头同时浮起早间长公主和刘茹的对话。
接下来因所涉事项不好当街谈,几人只得再次转去了玉带河边的“竹外疏花”。
瞿子昂起身的一瞬,柴善嘉不经意瞥见他的左腿好似受了伤,走路都有些踉跄。
酉时三刻。
柴善嘉再次踏进竹外疏花已是熟门熟路,未等掌柜说话,便率先要了想喝的饮子。
而后蹦蹦哒哒的去追霍十二。
霍十二听见声音,回头看她一眼,又再往后无声递了个眼神。
于是,小蝴子追上,举着拂尘始终走在柴善嘉身后,保持鸡妈妈的姿态。
到了二楼东,最大一间屋子,屋门大敞,里头似已熏过香,这会儿开了窗,飘来一段清冷的梅花香气。
两相一对冲,倒叫人脑海为之一清。
等到吃食饮子端上,霍十二一边抬手调温水顾小孩,一边朝门旁立得笔直的瞿子昂道:“说说吧。”
瞿子昂稍有局促,但事情还是在他的讲述中清晰起来……
瞿家出事是四日以前的夜里。
一开始,边疆来报讯的急信与圣上的旨意几乎前后脚抵达。
瞿家人猝不及防,十五岁以上男丁凡身在南都的皆被当场收押入狱,等候发落。
女眷则被暂时圈禁府中,无令不得进出。直到瞿镇北的罪名彻查清楚,有了结果再论。
如此前提下,隔日大早,一向受宠的长房嫡幼女瞿娇忽的发了性。
因不被允许出门上学,她在家中撒泼大闹。
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开始摔打指责劝阻她的族兄瞿子昂等,皆是前来投奔的穷亲戚,并非正经瞿家人。
又说了许多诸如树大有枯枝,正因背负族人、姻亲的生计与野望,她祖父瞿镇北才这样大的年纪不能颐养天年,以致叫奸邪陷害等等的话,骂了许久,越骂越难听。
彼时,瞿家各房皆在筹谋自身退路,竟无人出来劝阻。
由着瞿娇把包括瞿子昂在内的三五远亲连带家眷,一齐打了出来。
尤其是瞿子昂,因不愿离开,瞿娇更是叫人在瞿家大门口狠狠打了他三十板子,连带着他卧病的寡母一道扔出来的。
“然后呢?”
霍十二给柴善嘉添了半盏牛乳,抬头追问。
瞿娇这事虽做得粗糙,也算是大难临头最后的一点善意。
这般大祸,能走一个是一个。
这时,瞿子昂低头,从胸口衣襟内摸出了一支镂空花头卷草纹筒式金簪,簪头的六个瓣内嵌了整整十八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另还有一枚月牙状镂空雕刻嫦娥奔月玉佩。
“这是扔出来的包裹里的,是我妹妹昔日珍爱之物……”
瞿子昂说着话,突的哽住。
停顿片刻,他才抹了把脸道:“簪子是她十岁那年,太爷令人专门定制送回来的生辰礼。玉佩则是家中远嫁海州的阿姊临上轿前留给她的纪念。”
“所以,这两样东西并非临别赠礼。”
柴善嘉从食碗中抬起头,口齿含糊道,“瞿娇为人蛊惑也应当是在此之前?”
“你怎么知道?”
瞿子昂猛的看来,一脸震惊。
柴善嘉怎么知道?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是因为早上去山泉别院冒充老乌龟驮凉亭的时候偷听来的。
旁边这个就是她同伙……
不过,瞿娇这个事,夜里家中才出事,隔天清早大戏就开锣。
假作切割的同时,把自己最要紧的东西交托给信任的人。
这说明什么?
说明那时的瞿娇就已生出了一去不返的心思。
她也觉得即将要走的路,会“辱没”祖父与姐姐的心意,因此不能把心爱之物贴身收藏。
所以,瞿娇被人蛊惑着要去献身,起码是在瞿子昂被赶出府前,在瞿家出事后。
也就是一夜之间?!
谁的手伸得这么长?
和那位最终得了人的李山长李德显有关?
“柴姑娘……”
瞿子昂这时突然转向了柴善嘉。
“别说,不想听,当我不在就好。”柴善嘉脑袋一埋,皱眉道。
“柴姑娘,当日是我兄妹行事太过,肆意妄为。把如你这般小儿大晚上哄到荒山顶,叫你身陷险境,这是第一个错处。
后又因故不得返,未做妥善处置,言而无信,这是第二错。但这和我妹妹不相干,她任性惯了,我作兄长的却未能约束——”
“你还说?!”柴善嘉不耐烦道。
她是真的厌恶这种场面。
事情谁做的,大家心知。
用这种话为瞿娇当日的行为描补,情理上说得过去。但放在这时,被这种自带悲怆底色的承担感裹挟着说原谅,实在叫人恶心。
而且,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呢?因为霍十二在吗?
此时天色已渐黑,霍十二在为柴善嘉布完菜后,已半天没动静。
柴善嘉愤愤扭头去看——
却见这少年在初春入夜时分,把白皙的手臂几乎整条伸出了宽大的海棠红袖口外。
而后,就着一摊鲜妍,光裸着胳膊,将手肘支在桌角垫住了侧脸,脑袋一点一点,专注犯困。
头顶的白玉冠都歪了。
他左手还捏了个如玉般的薄瓷汤匙,正叮叮当当蹭着碗沿,即将掉落。
这人……真睡神级别。
人瞿子昂声泪俱下的,对他来说竟是白噪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