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诏眼帘低垂,一副恭敬模样,说道:
“父亲说的是。”
傅庆堂将剪刀交到一旁候着的下人手中,回身进了正堂。
傅诏抿了抿唇,跟在傅庆堂身后也迈步入了正堂。
正堂内,傅庆堂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布净了净手,坐到了主座上。
今日他休沐,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宽松的深褐色锦月袍。
傅庆堂年轻时身姿挺拔、眉目俊朗,是京中贵女挂在心上的弯月。
所以即便傅诏的母亲故去,他独身带着年幼的傅诏,仍旧有不少高门女子愿入他傅家做续弦。
然而傅庆堂均以军务繁忙难在京城久居为由,一一拒绝了。
那几年他确实忙于军务,出征打仗一次便离开京城一年多,鲜少能与傅诏相聚。
傅诏小时的记忆中,每年过年府中只有他和一个老奴同过。
那老奴还是个哑巴,于是傅诏平日便很少开口说话。
那老奴故去后,傅诏更是寡言少语了。
直到后来,约莫他十几岁的时候,傅庆堂突然受了伤,这才回到京城正儿八经任了个京官,老老实实在府中住下来。
但那时傅诏已长成了沉默不语、情绪内敛的少年郎。
于是二人虽同在一个屋檐下,但除了傅庆堂会偶尔询问傅诏读书习武的情况,别的便很少交谈了。
后来傅诏去沭州戍边,一去四五年,二人更是难见一面,也鲜有书信往来。
傅庆堂坐在椅子上,抬眼打量堂中垂手而立的傅诏。
傅诏的模样随了他,竟没太有他母亲江南女子柔和的模样…
“你今年二十又五,不小了,该成家了。”傅庆堂语气寻常说道。
这是第一次傅庆堂与他提及婚事,但傅诏并不意外。
他这个年龄,同级官员早已娶妻生子。
而他戍边回京,该是到了成家的时候了。
傅诏神色未变,依旧是一副恭顺模样。
“全凭父亲安排。”
傅庆堂的目光落到傅诏身上,状似无意问道:
“你自己没有相中的女子吗?”
“没有。”
他这么多年读书、习武、打仗,从来没有将一点点心思放在女子身上。
京城的宴会他也去过三五次,那些高门女子在他看来都是一个模样。
涂脂抹粉,衣料精贵,就像打扮精美的布娃娃。
这一个和那一个没什么不同。
于是,娶谁都一样。
“唔…那我着人画一些门第相当、样貌匹配的女子画像,你挑选挑选,有相中的可以先安排见见面。”
傅庆堂语气寻常,但意思却狂傲的很。
颇有满京城的适龄女子任他家挑选的意味。
不过,傅家确有这个资本。
甚至,连公主都可娶得!
傅庆堂摆了摆手,让堂中侯立的丫鬟退下。
等到此处只剩他们父子之后,傅庆堂才开口道:
“客栈那名姓冯的女子如何了?”
傅诏掩去眸中思虑,说道:
“她被吓得不轻,只一个劲说与她无关,倒是那客栈老板开口说是女子杀的人。”
傅庆堂点点头,“很好,便借此给那女子定罪吧。”
傅诏一下抬起头来,“凭那男人的一句话便给她定罪吗?”
傅庆堂眼神压下来,缓缓说道:“再加个假物证,有何不可吗?”
傅诏复又垂下头去,“我可以问问,父亲为何如此在意此事吗?客栈那人之死与父亲有关?”
傅庆堂站起身来,方才在院外站了许久,他腿上的旧伤冻得有些隐隐作痛。
缓步走到傅诏身前,看着他宽厚的肩膀,傅庆堂抬手拍了拍。
傅诏一愣。
印象中他与傅庆堂很久未有过身体上的接触了,即便小时候,傅庆堂也很少抱他。
“诏儿,有些事你现在不知为妙,让你去做就去做吧,你只要知道是为了你好。”
傅诏心情有些复杂,看着傅庆堂从他肩膀上移开的手,傅诏隐隐有些失落。
他拱了拱手,轻声道:
“是,父亲。”
从堂外退出来,寒风一吹,傅诏的眉眼又恢复成一副冷然模样。
方才在堂中,他差点开口询问十二年前,也就是庆历十七年的事情。
可是傅庆堂一句‘不知为妙’让他不再开口。
昨日老罗因为南荣婳提起十二年前,反应强烈,他便心中存了疑。
暗暗查了老罗的文书,发现他原本在军队中任一个小官职,但十二年前不知为何突然卸甲归乡了。
直到三年后被安排进了金吾狱。
而傅庆堂,他的父亲,原是军中骑郎将。
却也是十二年前在一次战役中受了伤,不得已回京做了京官。
十二年前…为什么都是十二年前…
这些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吗?
还是只是巧合?
而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傅诏出了傅庆堂的院子,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他揉了揉额角,心里头藏着纷杂的事。
却如毛线团一样捋不出个思绪。
冷风一吹,他的疲累倒是被吹走了些。
想了想,脚下一顿。
傅诏调转方向,朝书阁走去。
-
此时,长盛阁。
四楼天字房。
小二送来的三壶酒只喝了小半壶,南荣婳便倒下了。
这次倒是乖觉得很,晕眩感上头,她倒在床上便闭上了眼。
如今半个时辰已过,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睡得很沉。
沈临鹤看着南荣婳的睡颜,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几日前,他二人初见,他还对她防备心甚重。
如今竟然坐在房中看她睡觉?!
其实此事实在不合乎礼数,但他二人都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倒也无妨。
沈临鹤站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女子睡姿工整,这么久竟没有翻过身挪过地方。
想到女子身上的温度总是比别人要低一些,沈临鹤稍稍靠近,拿起散在一旁的锦被,想要给她盖上。
可刚触碰到锦被的一角,却感觉到一阵冷意朝他面颊袭来。
他赶紧闪身躲开。
抬头看去,南荣婳竟已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目光清明,没有丝毫醉意。
“你做什么?”声音清冷。
沈临鹤失笑,说道:
“你忘记了,你喝了酒要入梦,让我在此守着。”
南荣婳一愣,呆呆地反应了半盏茶时间,记忆才回笼。
“是,抱歉。”她声线柔和下来。
南荣婳撑着床沿坐起来,希冀地看向沈临鹤。
“那我可有说什么?”
沈临鹤沉默摇了摇头。
南荣婳有些失望,“莫非昨夜的入梦只是偶然…”
她侧头望向床边的灯笼,喃喃道:“阿婆?你究竟是谁…”
沈临鹤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问道:
“这把灯笼是阿婆给你的?可你为什么不记得?”
南荣婳目光看向他,半晌才轻轻道:
“我五岁之前的记忆,被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