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涅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沉坠;心里在嘀咕,时日还完全没有消亡,但这不会耽搁太久。爱情和信仰,有没有从我们身上退潮,潮水还要澎湃多少时候,这取决于未知天文。
离开安惠院子,羽涅坐在牛车上,行走在西洞庭湖的大堤,风穿过,水杉树和光的影子落在身上,又跌落,这与痛苦和忧愁无关,只与慌乱和茫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临走时,紫萱说:“羽涅姐姐,你带我去找党参哥哥吧,我真的真的,非常非常的爱他。”
羽涅完全没有必要,和一个喜欢吃辣椒的辣妹子吃醋。羽涅心里估计,紫萱妹妹,只不过是党参又一个抛弃者。
“你要我带你哪里去,才能找到你的党参哥哥?”
“党参哥哥他和一个叫瞿麦的兄弟,当时说,他要去江西。”
“问题是,他去江西干什么?江西那么大,我们去哪个地方寻找他?”
紫萱答不出来,只晓得哭哭啼啼。羽涅心里更乱,你紫萱妹妹可以哭,难道我羽涅不想哭吗。
羽涅再次陷入痛苦的思索: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是不存在的。我只是一个灵魂的集合,每天拖着长长的影子,时刻不离左右。即使我还想保留着我,想成为另外的那个我,已经不可能了。是紫萱妹妹掘开了我与党参之间一道深深的裂痕。
裂痕里,只适合一株无人问津的幽兰叩问月色,但绝不是人间第三色…
这就是我,我没了…
如果天空会哭泣,如同乌云所言,那么,风就是泪的历史。
或许早就些隐匿在很远的从前…
还是算了吧,放手吧。绝不要接受白蔹公子的爱,光鲜,璀璨,像流星雨…这个时候,无人爱我的无言的痛苦,脆弱,虚脱…西洞庭湖的柔波,碾碎了所有的抽象修辞和陈词滥调。
当然,我要全然孤单地留存在世上…给我留一点缓慢下坠的勇气,让我爱着这个盘根错节的斑驳岁月…
回到桂花山的教堂,羽涅第一件事,就是关灯,把自己置身于软绵绵的黑暗之中;然后关闭门窗,拒绝月色和星光的窥探;一个人在房子里,与巨大的平静待在一起,沉思这个荒唐的、冒牌的宇宙。
外面的走廊上,拖鞋声响起。珍妮特在喊:“羽涅,羽涅,你睡了吗?”
黑暗中,羽涅慌忙擦干眼泪,点上煤油灯,打开门。
珍妮特说:“羽涅,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特来劝劝你。”
羽涅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什么舒服不舒服,陈春杳杳,来岁昭昭,哪怕过去的党参,是我的生命,我的热情,我的氧气,我的欢乐,我的真实,这就够了,足够我回忆大半生。”
珍妮特扶着羽涅的肩膀,把她按在座位上,说:“羽涅,我听不懂你的隐喻。我认为,生命之所以丰富,在于它的喑哑和不可喧哗。”
“失去党参,作为我的败笔,我遇见了我的绝响。”羽涅说:“珍妮特,你放心,我的心中,至少还存在苟活于世的勇气。”
“是的,羽涅。”珍妮特说:“经历了人生烦恼的人,才最懂得生命的可贵。”
“我也是这样想的,在这个地方失去了党参,他总会在另一个地方等着我。不必考虑荒唐的岁月,快如利箭,或者慢如蜗牛。”
什么时候,矮小的特蕾莎修女,已经站在灯光的阴影里,说:“羽涅,你不是那个做错了事的人,你也不是那个故意的失踪者,你没有任何理由折磨自己,你有责任和我们一样,坦荡而快乐。”
“从此我不再刻意追求什么爱情,我自己就是就是爱情的全部。凡是我遇见的,我都喜欢,一切都被接受,一切对我都是可爱的的。”
十月份的时候,羽涅回到大上海。父亲海榄略带着歉意说:“羽涅宝贝,你可曾打听到党参的蛛丝马迹?”
“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活在他喜欢的环境里,是找不到的。”羽涅说:“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有些人物,有些事情,只有成为历史,人们才有可能,在报纸的中折线缝里,找到一块豆腐大的文章。”
看到羽涅楚楚可怜的样子,海榄的第二个妻子云苓,嘴巴动了几次,但被丈夫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羽涅,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海榄说:“父亲几十年闯荡江湖的眼光,虽然谈不上老辣,但至少不会差到哪里去。你是否郑重考虑一下,白蔹公子,是你唯二的选择。”
“父亲,恕我直言,那个白蔹公子,只是你的翻版。”
“羽涅,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云苓终于逮到一个机会,问羽涅。
羽涅说:“你们这个类型的人,所谓的成功男士,所谓的钻石王老五,只不过是竭尽全力,拼命追求物质和地位的人。如果认真想一想,一时的风光无限,到死后,能在史书上留下几个文字?”
云苓说:“羽涅,你不能这样挖苦你的父亲。”
“不是挖苦,而是提醒。”羽涅说:“我的父亲,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资源,做一点公益事业。”
“羽涅,说实话,你说的公益事业,我何尝没有考虑过?”海榄说:“偌大的一个国家,积弱积贫,许多人随时可能被饿死,冻死,病死,杀死,叫我无从下手。”
“父亲,你不妨考虑一下,你采购一批药物,发放给西洞庭湖那些得血吸虫病、痢疾病、霍乱病的人。”
“女儿,你这个建议,我决定采纳。”海榄说:“但是,要真正改变了一个积弱积贫大国的命运,靠的是一个完整的、以老百姓的利益为先的社会体制。”
羽涅不说话了。
紫萱妹妹说过,党参和瞿麦,去了江西。党参是个干大事业的人,他去江西,肯定是和那个头颅值得五万两黄金的赤芍先生,一起共事去了。但现在,羽涅基本上看不到他们成功的希望。
有些人,值得等啊。
或许,这一等,要用几十年的生命。
人生,或许就是较长的旅行。活着就是旅行。
我从一天到另一天,像是一个港口到另一个港口,乘坐我生命或身体的邮轮,可以在客舱的玻璃窗户,看小岛上的椰子树,看海面上嗷嗷直叫的海燕,看游客们各种肤色的脸和姿态,这些,总有相同的在在,总有不同的存在,都是风景。
希望那个党参,是风景里的一部分,一如一只海燕。
民国十七年的十二月十八日,羽涅抵达了巴黎马赛港。
几乎同一个时间,一大批治疗血吸虫病、痢疾病、霍乱病的西药,运到了澧州城,收货人的名字,是紫萱。
紫萱的父亲荆芥,紫萱的母亲,紫萱的大哥铁匠师傅玉竹和他的堂客们,二哥木匠师傅石竹,赶牛车的中年汉子、自称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二老板枸骨,做鱼贩子的胖妇人,紫萱在中鱼口的那个大姨娘,都被紫萱请过来,都做了义务的药物发放员。
药物发完后,满脸麻子的二老板枸骨对额头上长着寿星包的荆芥说:“荆芥老哥哥哎,我这个人,几十年来,年轻时只晓得吃喝嫖赌,年老时只晓得绞尽脑汁,算计别人。这一回,总算是做了两天功夫的善事,以后死了,死也死得有点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