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麦,我要结婚了,组织上已经批准了。”杜鹃说:“在我结婚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二月里气温低,我二伯父的枪伤,算是基本上好了,能够拄着拐杖,走到王家祠堂前大樟树的围台上,坐下看风景。
“祝福你,杜鹃。”我二伯父瞿麦说:“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举办什么婚礼?战争年代的军人,把被子抱过去,婚礼就完成了。”杜鹃说:“你还是讲一讲,你和灵芝姑娘的故事吧,我很好奇,我不晓得,我到底输在哪里。”
“杜鹃,我不能假装,我还是过去的懵懵懂懂的我。”瞿麦说:“我需要灵芝,就像一棵树,需要阳光、空气、雨露,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人会带来很多,有人一点也不想留下。这恰好证明,两个有趣的灵魂,不会偶然相遇。”
“瞿麦。你说的是理由,一个令人费解的理由,而不是故事。”杜鹃说:“你夸奖你的灵芝,不要说得那么肉麻,那么文质彬彬,我完全不能接受呢。你这些话,从哪里学来的?是的,我的灵魂非常低级,非常无趣。所以,我也失去了听你故事的兴趣。”
杜鹃走后,我二伯父觉得非常后悔,又在为自己寻找开脱的理由:一个人的肉体,于时光,于星际,于尘埃,只不过一个简单的个体,一个孤独的瞬息。
京墨日日夜夜,忙着做手术,看护伤病员,本来寡白寡白的脸上,似乎只剩下两个腭骨、一个鼻尖,一副闪光的镜片后面,空空荡荡的眼晴,显得六神无主。
京墨过来说:“瞿麦,我和杜鹃,今天晚上结婚,请你过去坐坐。”
“还有谁?”
“杜鹃的意思,只请赤芍、剪秋和你三个人。”京墨面无表情地说:“剪秋带着他的部队,去了福建连城的冠豸山,所以,他来不了。”
房子太小,再来一两个客人的话,恐怕打个转身,都困难了。
赤芍坐在床沿上,问杜鹃:“啊哟,这种炒红薯皮,好久没有吃过了,哪里弄来的?”
“刘惟煊刘主席,听说我要结婚了,他把他过年留给小孩子吃的红薯皮,送给我了。”
赤芍对京墨说:“这种红薯皮,我母亲做得最好。先将一个个红薯洗干净,放在蒸笼里,蒸熟,再放到水桶里,擂成浆糊状,撒上茴香粉,桔皮粉,拌匀称。然后呢,用一个木做方框,垫上干净的毛皮,将红薯浆抹上去,抹平,倒在稻秸秆上。若想红薯皮好吃,关键是炒。锅子里倒上干净的粗沙,先将沙子炒得滚汤,再倒上剪成菱形的红薯皮,放肆炒。”
京墨说:“为什么不用油炸呢?”
“你不晓得,炸一次红薯皮的油,足够我一家人吃半个月呢。”
京墨说:“赤芍同志,君迁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当真可惜了。”
“杜鹃,你有时间的话,去劝劝君迁。她一个人,躲在房子里,偷偷地哭呢。”赤芍叹息一声,黯然道:“孩子,孩子,就是自己的骨肉。我不晓得,自从霞姑被何键杀害后,霞姑所生的三个孩子,不晓得流落到哪个地方去了。”
京墨说:“赤芍同志,你这么一说,吓得我和杜鹃,都不敢要孩子了。”
接着,众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赤芍站起身来,点燃一只手搓的喇叭筒,吸了一口,吐出烟雾,缓缓地说:“京墨同志,杜鹃同志,祝你们新婚快乐!早生贵子这句话,暂且不说。”
“瞿麦,你慢点走咯。”赤芍说:“今天晚上,我要到你那里,搭个铺,好让君迁,静静地思考一夜。”
我二伯父瞿麦睡在祠堂的教室里。教室的地板,用三合土筑紧筑紧,基本上没灰尘。靠墙的两旁,垫上厚厚的稻秸秆,算是通床。但我二伯父的被子有点窄,瞿麦睡在里边,免得打翻身时,受伤的右腿再受伤。
赤芍将大衣盖在单薄的被子上,躺在床上,既没睡,又不肯说话。
瞿麦晓得,赤芍是个夜猫子,没到两三点钟,是不会睡觉的。这也难怪,赤芍的战略战术,文章词赋,都是静夜沉思的结果。
半夜里,我二伯父做了一个奇奇怪怪的梦,梦见灵芝,在一个繁华的城市里,游人如织的河畔,垂柳下,一个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生命中的每一位过客,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会留下一些自己的印记,也会带走我的部分气息。瞿麦哥哥,我留给我的印记太多太多,而你留给我的气息太少太少。这恰好证明,两个有趣的灵魂,不会偶然相遇,而是必然相守,是不是啊?请你给我一个梦,在梦里告诉我。”
瞿麦正要嘱咐灵芝几句话,却看见赤芍,左手叉在腰上,右手的的喇叭烟,右手两个指头夹着,悬在嘴边不远的位置。
赤芍说:“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瞿麦不敢出声,恐怕打乱赤芍正在天马行空的思路。
我二伯父瞿麦,作为一个军人,习惯早早起床,哪怕现在,自己是一个伤兵。
“咦,首长呢?”
我二伯父伸手一摸,睡在身旁的首长,不晓得什么时候走了。
王家祠堂的茅厕,必须从东边天井旁的走廊过去,那边有个侧门,出了侧门,才是茅厕。
瞿麦去茅厕,必须在赤芍和君迁住的小房间旁经过。
王家祠堂原来办过义学,办义学的费用,全靠祠堂里有二十多亩水田的收入。小房间原来是祠堂的放农具的地方。
赤芍和君迁所谓的床,其实就是十六个土砖上放着一块门板。门板只有一尺八寸宽,只好在靠墙的里边,放上樟树木板加宽。樟树木板的厚度又不够,只好叠着放。
君迁一个人,静静在躺在门板床上。
只听得赤芍小声地说:“君迁,你身上还有钱吗?”
我二伯父瞿麦,跟着赤芍,兜兜转转也有一年半的时间了,晓得赤芍这个人,有两二沾,一是不沾钱,二是不沾枪。他随身携带的宝贝,是一支毛笔。剪秋私下说,赤芍就是凭着一支毛笔定天下。
“赤芍,这个时候,你要钱干什么?”望着赤芍熬得通红的双眼,君迁不解地问。
“我想托刘惟煊,去买一只未生过蛋的母鸡,炖了汤,给你补身子。”
“你我两个人所有的家当,在我的上衣口袋里,你去清点一下。上衣搁在里边那个木犁上。”
赤芍把钱掏出来,说:“一共只有十二块钱纸票子,买只鸡的钱的都不够呀。”
“那就不买了。”君迁说:“你自己定下的三大纪律,第二条,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得带头遵守吧。”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无不言之教。”赤芍说:“我怎敢萧何制律萧何犯?”
“赤芍,你莫说话了,赶紧睡一觉吧,免得熬犯了身体。”
“不行,我得出去,找瞿麦,问他借一点钱。“